非自然死亡:一个人的救赎

不过,你乐于承认自己过去的谬见,即便使每日都成为前日的批判。
—— 亚历山大·蒲柏

[英] 理查德·谢泼德 著 / 李立丰 译 / 译林出版社

文 / 左叔

读到《非自然死亡》的最后几个章节,才忽然间明白这本书为何要以如此的结构来书写。

在我的设想中,一本讲法医执业领域诸多故事的书,应该是有扣人心弦的戏剧张力,大概会像我曾经看过的剧集《鉴定实录》那样,靠一个接着一个惊险的故事连缀而成,又靠破解一个接着一个的谜团牢牢地攥紧读者的目光。

然而,《非自然死亡》不是按“预设常理”来走的,它在一开始便留下了一个引发读者好奇心的“线索”。花甲之年的法医病理学家,曾经进行过不下两万次验尸的谢泼德教授,在驾机飞临英国小镇亨格福德时,在万米高空忽然“惊恐”发作,过往亲历现场的种种惨状所积累的心理冲击扭曲了眼前的实景,在惊魂时刻过后,有一个关于个人执业生涯是去是留的问题被抛出。

然后,笔锋一转,这个抛出的问题却没有即时予以回应,而是转而讲述是自己是如何走上法医病理学这条路的。就像所有的“自传”一样,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开启了漫长的回忆,从自己的原生家庭的缺失讲起,从自己饱受心脏疾病折磨的母亲离世开始说起。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有能忘记。可能是出于某种“呵护”的目的,尚且年幼的谢泼德教授最终没有机会瞻仰母亲最后的遗容,而这个缺憾似乎就像一枚种子一样扎根在他的心里。

读到此处,我便发现了一个类似“宿命论”的问题,我们一生的“求索”,似乎都在偿还童年某个瞬间的“欠账”,而沿途所有的际遇,看似冥冥之中的神来之笔,实质还是心心念念求来的结果。

同学给的那一本《辛普森法医病理学》,谢泼德教授读得如痴如迷,看似少年的“猎奇”,其实仍旧是对死亡这个命题的“追问”,人生之中未曾见到离世亲人的最后一面,成了一个人生轨迹的新坐标。

童年生活的缺憾,原生家庭的阴影,也有可能会被后来生活际遇的温暖修补好。从爱人原生家庭热闹喧嚣之中,感受到自己成长环境里的寂寥安静,尔后又在组建自己家庭的过程之中,尽可能地避免去走“旧时路”,尽最大的努力弥补好曾经的缺憾和阴影。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排除掉那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方,明明知道那是一道阴影,却因为过往的痕迹太重,再如何努力,都无法抹去。

面对死亡,人都有本能恐惧。对于谢泼德教授来说,在执业之初,哦,不,在成为医学院学生之初,在第一次面对人类尸体的那一刻,因为内心有更为强烈的“求索欲”,所以采取压抑恐惧心态的策略。他用不想被同学笑话,不想失去踏入这一行的机会等办法,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从而才有机会迈过了十分艰难的第一步。

随后而至的,显然有以习以为常的放松,但一定也有更多心理压力的累积。显然,个案的心理冲击,与沉船、屠杀、恐怖袭击等群死群伤等案例相比,心理所受理的压力要小很多。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谢泼德教授非常关注在同一个场域里,面对尸体陷入恐惧的其他人。我觉得在开解拯救其他人的过程之中,有些压力的能量是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了,这才是他最后不堪重负,在一个外界诱导因素下,完全失去控制的另外一个原因。

有一段时间,他用“求索”的理性思考,来抗拒人类面对一具尸体的本能反应。透过分析,寻找真相,让以自我价值实现来对抗本能反应,对抗现实诋毁,对抗不被认同等等。

当他开解别人,让别人摆脱恐惧的时候,也用了自己的办法,在解剖尸体的过程中,透过讲解来告诉同一个场域里的警察或者其他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哪些痕迹代表有哪些可能。

人有可能会因为注意力分散而放下了戒备心,也有可能因为知道得太多而在无形中承载更大的压力。

对于英国的法医而言,除了有面对不能开口讲话的人会给他们压力之下,另外一部分压力来自英式法庭针锋相对的辩论对抗。看过早年港剧的人,应该会对戴着假发的人出现在庭审环节特别有戏剧感的场面印象深刻。

现实可能表现得比戏剧更有张力,毕竟都是活生生的当事人。面对他人的质问,如何让自己做的事情符合各项规程,挑不出毛病其实是一件非常难事情,会倒逼着人时时事事处于极为谨慎的状态之中,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另一部分的压力来自死难者的遗属,他们悲恸的情绪会有感染力,轻易突破法医“职业化”的防备之心,让彼此进入某种共情的状态之中,这同样也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能量消耗。还有,社会公众以怎样的心态看待法医这份职业。在我看来,即便是在工业文明相对发达的英国,也没有解决好被歧视的“宿命”。

再有一部分的压力,来自于职场生活与家庭生活如何顺畅衔接和无缝切换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除了法医之外,我们每个寻常人都会遇到。下班回家抹一把脸再进门,出电梯前深吸一口气再走向工位,太人间真实了。法医这部分压力,只会比寻常工种更多,不会更少。

除了现实里“能开口”还有“不能开口”的人所带的压力之外,还有僵化的机制和飞速发展的时代所带来的压力。病理鉴定领域体制的改革,传统医学院相关科系的关闭,推向市场化后的种种挫败感,让谢泼德教授选择从一线岗位退出来;DNA鉴定技术的飞速发展,以至于谢泼德教授只是离开短短数年,重新站上一线就已经显示出种种不适应。

人像一个气球,在被不断地吹气。然后,在某个特殊敏感的事件的触发下,嘭地一声就爆炸了。这个触发事件是谢泼德教授引以为傲的专业被“质疑”为误判,并且启动了所谓的“调查程序” 。

四十年执业经验积累,被质疑处置判断不当,本到了功成身退的年纪,忽然却落得了“千年基业毁于一旦”的下场。过往承受的种种压力化作了“惊恐”发作,“窘迫”症状等一系列精神失常的问题,那些惨烈的场面,那些腐败的气味,统统奔涌而至,一直以来的“压抑”和“死扛”纷纷“失守”。

心理医生开出了“处方”:药物治疗、谈话治疗以及写本书。也就是因为这个,这本书在讲法医执业过程中各类奇闻轶事,又时不时地要讲一个执业者心路历程。我们看到的一个行业从业者的艰难与奋斗,而作为书写者而言,极有可能拿这本书当作“树洞”,通过书写完成“脱敏”的过程,从而想尽办法摆脱“窘迫”和“惊恐”。

如此一看,“千年基业”既是积累,也是枷锁,更是一场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