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了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 三毛 《梦里花落知多少》
文 / 左叔
小学写作文,每每看到或者听到别的同学作文里有“妈妈有双温柔的手”时,心头都会微微一紧。因为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写,我不仅仅在回避“温柔”这两个字,甚至连“手”都不愿意提及。
在更小一些的年纪,我对母亲那双手的“异样”没有概念。我与每一个孩子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感受着由它带给我们的“温柔”。我甚至觉得因为母亲有双特别勤劳的手,我毛衣上的花样永远比玩伴的要好看,自家的饭菜也比奶奶家的要可口,安置在农机厂宿舍的“小家”也永远都是拾掇得井井有条的样子。
我第一次意识母亲的那双手有些“异样”,是在我三四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父亲请了假陪母亲去南京的“大医院”就诊,一去就是很多天,我被寄养在奶奶家。我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母亲那双手的“异样”其实是得了一种极为难治的罕见病,且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
“手疾”由来已久,为什么用拖到我十来岁的时候才去治,我不得而知。兴许是那个时候家境有所改善,兴许是在那个时候“手疾”加重了给生活带来了更多的不便。然而在南京住了好久的院,母亲最后还是放弃了治疗,带着那双并不温柔的手,回到我们如常的生活里。
正常人的一双手,手掌都是可以摊平的,五个指头可以尽情地张开,灵活地做任何事。可是母亲的手不行,她手上的皮肤彻底“角质化”了,不仅仅是掌心的角质层比一般人要硬,连手背上的很多皮肤也有特别厚的角质层,结果就是导致每根手指都是弯着的,硬硬的像个铁钩子一样。
每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之中,总有一段从内心里嫌弃父母的阶段,觉得他们土、觉得他们俗气、觉得他们有一些不便拿出来见人的地方。我在作文里回避母亲的手,也期望母亲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学,永远都是需要戴手套的秋冬季节。现在想来是极为可笑的自卑感,可是在孩子的心智里总有走不出来的迷宫,这个迷宫的名字也许叫虚荣。
有一年冬天,母亲骑自行车接我回家,因为天黑得早,路灯还没有亮,我们被一辆同方向的农用车从后面给撞了。巨大的冲击力,将我们俩扔进公路边的沟渠里,自行车的后轮仿佛不是由金属制成的物件,彻底地扭曲变形。
我一直记得俩个人惊魂未定、都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母亲用她那双并不温柔的手,特别轻地将我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以确认我是不是被吓傻了,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伤到了。那是一场万幸的交通事故,因为冬天人穿得厚,沟渠里水小,两旁种植的“笆斗柳”还没有被砍走,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让我们母子俩躲过了一劫,也让我记住了那双手的温柔。
前年,母亲在快七十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骑车去早锻炼的路上,在学校门口让一辆网约车给撞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困在城市早高峰和“粥”一样交通拥堵里面,根本没有办法立即赶到她的身边。当我在四十分钟后赶到医院时,她已经拍完片子,确认脚部有一处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她这趟罪是注定要遭了。我盘算着要如何请假,如何安排工作,如何把家、单位、学校和医院这四个地方都安排妥当。恍神时,她向我伸出了手,我本能地握住她伸向我的那只手,随后她便将打着点滴的另一只手,覆在我们握着的手上。在她面前,我永远都是藏不住心思,而那双并不温柔的手,总以无限的温柔方式,引导着我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脆弱和人生的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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