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中那几个好吃的瞬间

那几个好吃的瞬间

文 / 左叔
图 / 小躺

01.

世间美味,多半是儿时的味道。

我的童年虽然已经过了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但那个时候平头老百姓家的境遇大抵相当,在吃这个问题上,还是要靠逢年过节来解那个馋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闻到煎带鱼的味道,便会联想到过年。久而久之,似乎变成了某种隐秘的条件反射,但我却一直找不到原因。

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摸清彼此关联的起因,仍旧是物资匮乏。我童年生活的地方距海也就百十公里远,但在储运还不发达的当年,海产想要运进来并且保存住,仍需借助天寒地冻。因为不易得,所以带鱼等海产自然成为居家生活不会买的东西,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列入公家单位年货采购目录。

那个年代,公私之间还有一丝人情味儿,除了发年终奖金之外,还会发些瓜子糖块等实物作为年货。也不知道从几时起,每到过年家属院筒子楼的楼道里,先是煤炭炉上一阵滋啦响,然后便是挥之不去煎带鱼的焦香。

当时我还分不清是不是深海带鱼,只记得就是那长长一条扣着草绳或者蜷在网兜里被拎了回来,白喇喇的长身子沾着冰渣、裹着海腥,尖嘴利牙的样子还怪可怕的。

母亲将它洗净后,斩成一指长短的小块,沥在竹箩里,备好葱姜料酒,不忙着腌制去腥,也不着急下锅,就那么放着。等到其他菜都做完了,煤炭炉上的火没那么旺了,这才拿出平时不用的平底锅,热锅冷油一块一块地煎起来。

平日里我都会在灶上搭把手,但煎带鱼这件事,我却完全插不上手。金黄色的菜籽油盛在平底锅里,经炉火余烬的灸烤,渐渐冒出一层细密的气泡。沥干的鱼不必再拍生粉直接下锅,油里的气泡一下子聚拢过来,在鱼的边缘喧哗着,不一会儿焦香味儿就四溢开来。鱼肉不散架、不粘锅的诀窍也就在这沥干水份和煎炸火候里。

翻面、焦黄、出锅、再下锅,再翻面,如此往复。其间,母亲为了照顾嘴馋的我,通常会挑靠近尾巴的一小块给我解馋。那块地方特别扁薄,细炸冷却后已经酥透,虽然没有盐味儿,但嚼起来有一种特别口感,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流口水,完全是小时候年的滋味。

等到全部煎完,平底锅便下了岗,那一锅浅浅的热油舍不得直接倒掉,冷却后存在一只平口碗里留着日后再用。母亲会等到煎好的鱼稍凉一些,再换上一口炒锅,将煎好的带鱼回锅。这一次,终于轮到葱姜醋糖料酒等调料出场,煎好带鱼就此入了味,撒上葱花端上桌,一家三口的团圆饭便开始了,那盼了好久的过年也就真得来了。

那几个好吃的瞬间

02.

食材好坏,除了天然,还有好玩。

可能是生在湖区的关系,一直以来认定的美味,几乎都与水产相关。这几年大概是上了年纪,母亲常回忆起我的小时候,说我开口吃饭便开始食鱼,稍大一些便会自己挑刺。在她眼里,我这杀生食鱼的几十年不曾失手被鱼刺给卡住,也算不辜负“好吃鬼”名声。

湖区地处淮河入江水道,每年夏季都会形成洪泛区,水涨潮落之间孕育出大片天然湿地,当地人称之为草滩。草滩里除了鱼虾鳖蟹水产之外,还有野鸭、大雁、天鹅等候鸟迁徙往来。乡野间行走的孩子,自然常识的教育通常在玩耍间便达成了。

小学阶段的几个暑假,母亲都会将我送到她位于湖区深处的娘家,双职工家庭的独生子女处境多半相似,暑假若是关在家中便觉得难捱。外家公的老宅子位置偏僻,离着市集十来里,离庄户三四里,直至今日也属交通不便的地方,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最接近诗歌中描述的田园生活。

湖区深处堤坝内有块形似半岛、南高北低的土冈,安顿在此处的三两户人家皆是族亲。外公家的老宅子门朝西,前面便是两亩多的梨园,梨园再外面就是成片的稻田。余下三面皆环水,但这水又被桥埂、涵洞隔绝成三个大小形状不一样的水塘,分别有不同的功用。

上塘在南边,四四方方,与外面的水系相通,网住了两端出入口养了鱼,平素里淘米洗菜均在此处。塘边还有一株歪脖入水的老柳树,水码头踏步便依着老柳树做了扶手。中塘瘦瘦长长一条,盘在东面,里面植了菱藕茭白,为了方便妇人洗汰衣物,水码头上码了数条宽青石。下塘位于北面,面积大但形状不规则,有坡有滩,鹅鸭棚搭在北岸朝阳的地方,而南岸植了数株一人多高的栀子花。

暑假正是梨子成熟、荷花盛开的时节,乡间的吃物也最为丰富,但最能让我乐不思蜀的,还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外公都要从上海回乡省亲。时至今日虽然年届九十,他依旧还是那个老顽童的个性,三十年前更是孩子王,粘知了、摸黄鳝、变魔术、吹笛子、说古书,他的身旁总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当年,他即将退休,他老母亲仍健在,一日三餐皆是由他料理。

去市集不方便,一日三餐的食材多半就是田间地头就地取材。暑热里,他领着一帮无处消夏的孩子们,上塘里甩下丝网张住几条小鱼,中塘的水码头上摸得两把螺丝,下塘里摸出几只禽蛋,变着花样弄出不一样的饭菜来。孩子们在乡野间玩耍,运动量大了食量也跟着大了,一个暑假过去,多半是黑了些、又长高了些。

外公的厨艺也是极好的,不仅能做淮扬菜的汤汤水水,更是融合了沪上红油赤酱的手法,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菜是红烧甲鱼,焖了腊肉,煨了冰糖,鲜甜咸香,说不出的滋味。

那一大一小两只甲鱼,是我与他在中塘里钓上来的,三五两重的模样,觉得好玩扔在大木盘里玩了几日,一直舍不得吃了。他趁我一个不注意,红烧了端上桌了,也不告诉我是什么肉。等我入了口,上唇与下唇被甲鱼厚厚的胶质粘在一处时,他才问我好不好吃。我也猜出是甲鱼,但却被口中鲜甜的香味紧紧地抓牢了,只能含糊地应着他。他笑了,但没有揭穿我身为“好吃鬼”的伪善本质。

那味道,我一直存在记忆里,虽然日后仍有机会再食,仍有机会与他共餐,却一直找不回来那种相似的感觉。

那几个好吃的瞬间

03.

做饭不难,一半天赋大胆,一半情深意暖。

我人生中做的第一餐饭,是九岁时和表哥、堂弟一起完成的,因为没有大人在场,又引柴烧灶太危险,因此挨了一顿打。此事之后,我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琢磨做饭这件事情,但我骨子里一直以来都不曾将做饭归为难事。耳濡目染之中,其实也学得三两招寻常食材的处置办法,遇到父母不在家,下了晚自习饥饿难耐的时候,炒个饭、烩个食也是轻易之举。

出门读书、步入职场,住的是宿舍,吃的自然也只能是食堂。真正开始做饭,还是买房置业之后。第一餐饭,便是火锅,我买了排骨煲汤作底,菜蔬涮肉摆上桌也像那么回事。刚装修完手头紧,家俱还未完全到场,几个玩在一起同事朋友也不嫌弃,大家席地而坐将那一餐吃完,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也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成家后不久我们便有了孩子,母亲过来帮着照料,与我们同住三年有余。那几年,我们虽然被生计牵扯,在家吃饭的机会不多,但凡机会,哪怕只是中午半个小时,也是尽可能赶回去,帮母亲搭把手,好让她吃顿安稳饭。孩子念了幼儿园后,老父亲也到了退休年纪,他们老俩口一把年纪为了迁就我们,背井离乡搬来与我们同住,我们忙活半天的一餐团圆饭,摆上桌的仍旧是家常菜。

孩子念到幼儿园中班,我们就搬了新家,也就与父母分开来住。这样一来,早餐就需要我们自己应付,中餐各自在单位和学校解决,晚餐则与父母一起吃。早几年我工作值班出差多,为母则强的爱人,硬是凭着“APP在手,美食我有”的宝典,弥补了女儿家时的经验不足,偶有失手的时候,她也常叹“尽信书不如无书”。她不忍女儿挨饿,日日大胆实践,哪里摔到哪里爬起来,现如今煎出的牛排、做出的蛋糕也是有模有样。

让我俩印象最深的一餐饭,还是新婚不久的就急之作。不知道是我生病了,她为我做的一碗西红柿鸡蛋疙瘩汤;还是她害喜,我为她做的一碗西红柿鸡蛋手擀面。起因完全忘了,过程也完全忘了,只记得两个人,翻箱倒柜就搜罗出这点食材,来不及采买、将错就错地做出来一碗暖心的食物。吃了多少,什么味道了,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那个当下生出来的感慨:一家人的缘份就是要在一起吃很多顿、很多顿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