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7天:漫长的一夜

我和很多同龄的独生子女一样
刻意在他们面前放大“孩子气”
用对他们的诸事“依赖”
满足他们“老有所为”
也通过这些“手段”
将他们牢牢地绑定在我们身边
而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属于自己

03. 是的,不能慌
人世间的7天:漫长的一夜

文图 / 左叔

在那个纷纷扰扰、孤立无助的下午,我还想到了一个人。他算是与我相熟的“老领导”,跟我同一年换了工作岗位,去了卫健委仍旧算是“头头脑脑”的人物。可是,我仍旧觉得不便张口,要拥有怎样的情份才能让一个人去开口拜托另一个人。长久以来,我一直接受到的教育是如果钱能解决的事情,轻易还是不要欠下人情。

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在深圳、连云港、昆明极为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落脚在这个上海边上这座小县城,转眼间在此地已经生活了快十八年,这几乎与我生活在故乡的时间等长。这十八年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极好地融入了这个城市,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在这里置业安家、娶妻生子,甚至将父母接来同城而住。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发生,我甚至意识不到,脱离了亲戚间人情往来的我,其实一直身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中。

随着社会发展,人口流动,像我这样的漂在异乡的人会越来越多,时空距离割裂了我们原生的血脉联系,而各式各样艰难的处境却让我们难以在陌生的地方建立起稳固的支撑。同样“孤立无援”也包括那个同为异乡人的肇事者。据母亲讲,在事故现场他也拿不出要去挂急诊的钱,还是他帮着开车的老板赶过来送了点现金才解了“燃眉之急”。

我也有“燃眉之急”,但却不知道如何解开。太多的事情让这个周二的白天显得过于漫长,直至下班前我才与父亲在短信的“你来我往”之中敲定了晚上由我来陪床。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比这个白天更为漫长的是陪床的首个夜晚。

04 . 漫长的一夜

母亲所在的5+9号病床被放置在一个原本就是三人间的病房中。

临近门口病床上是一位年轻的女人,一条腿受了伤,经常以半躺的姿势坐在床上刷手机。初看看,她的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因为有异乡人的气质,所以这个猜测极有可能会偏大许多。边上陪床的是个男的,我一天之中进进出出几趟都看见他在,仿佛不是用上班工作的样子,可是一身打工者的装束也让我怀疑他也许没有工作。

中间病床上住着的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妇人,操着极为含混无法辩清的本地口音,大概是腰或者胯部哪里摔伤了,几乎是无法动弹的状态,见到她最多的就是平躺着出发无法抑制的哼哼声,让人听着都觉得疼。陪床的同样也是一个老妇人,六十开外的样子,起初我疑心是她们是母女关系,听她们闲聊几句里有彼此应酬的成份,最后又怀疑陪床的只是位护工。

最里间,也就是最临近5+9号病床上住着的老妇人年纪要轻一些,五十来岁的样子,只是右胳膊受了伤,能下地走动,整个人的状态都比前两位要有生气一些,也健谈许多。会主动来问我母亲受伤的情况,聊几句家常,有着本地人朴素的热情。陪床的应该是她的老伴,上身是一件辩不清灰蓝的旧棉袄,下身一条荧光绿的户外工作服式样的长裤,他人话虽不多,但句句憨直暖人,言谈中有传统且朴素的是非观。

我和父母一起在病房里吃晚饭,他会热心地过来关切几句。他应该从我父母的口音里猜得出我们外地人的身份,大概又看到我们吃过外卖的午餐,会主动地推荐附近哪里的小吃店干净卫生且便宜。在得知我们家就在附近的北门街,也不会觉得意外或者难堪,极为自然地接过话头,告诉我们他家住在桃园路。

闲聊中知道这对夫妻年纪都还在劳动年龄阶段,男的应该是城容公司下面环卫岗位上工作,因为他提到今天单位里也有人出了交通事故被送到了中医院,大概就是我在急诊室碰到的躺在120急救病床上的那位和他穿同样款式长裤的人。女的应该帮人做家政的,说因为这次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已经推了两三家的工作邀约。我自然会宽慰几句,还是人要紧,早点养好了,不愁没有钱挣。

年轻一些的老妇人摔伤的原因,在我看来是极为普遍,也是容易忽视的。家中地面有未及时抹干的水迹,脚上是双穿了多年磨得已经没有纹路,泡沫底的自制棉拖鞋,摔倒风险就在这两个外因叠加中陡增。

这样的拖鞋几乎是本地略有年纪的老妇人的“手艺”,我的母亲在融入本地生活的过程中,也从街坊邻居那里习得了这门“手艺”。小商品市场几块钱的鞋底,加上旧棉衣裁下的鞋面,便是一双不需要“大破费”的棉拖鞋。母亲那辈人常常会因为能够节俭出三五块钱而显示出某种得意,我猜想这是他们那辈人不可被剥夺的人生乐趣。

这样的棉拖鞋,母亲也做了很多,不时也会给我们几双。然而与我们懒得清洗,穿了一冬就扔的习惯不一样。母亲常常也是穿到泡沫底深凹下去,仍要清洗干净收存着备着来年。我知道这是他们那辈人在诸多生活困难时期养成的习惯,无法劝说他们做出违背他们本心的改变,但又时刻担心着他们像这位老妇人一样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

可是在这个当下,我看着母亲肿胀疼痛、四面都不能沾边的两只脚,却没有办法借题发挥,搞反面典型教育。在这个阶段,没有方案,没有治疗,只能冰袋,只有等待。

吃完晚饭,我催着父亲收拾好东西早点回家休息,这一整天惊魂未定对于他而言也是吃力的。他还想与我争晚上陪床,说母亲上厕所不方便,要在病床上使用便盆,我作为儿子不如他照顾起来应手一些。母亲大概也是体谅他叫他回去,见说不动便抱怨他待她重手重脚,经常不顾她的脚疼下手太重。父亲听完,也只能不再争了。

正催着父亲回去的时候,肇事司机李师傅拎了两袋水果来了,一把香蕉,十来个桔子,装着偏大的塑料袋里,显得空落落的样子。自然会说抱歉,却也无能为力,反复叮嘱保险公司提醒他的那几句话,比如要收好相关费用的单据等等。他有特别浓重的口气问题,让人无法靠近了讲话。

特别尴尬地聊了一会儿,大概也识趣了,以刚下班就赶过来还没有吃晚饭为由,准备告辞了。最后看我已经准备放下陪床椅准备铺被子,想伸手出来拍拍我的肩,又不好意思缩了回去,想了想说了句:辛苦你了。

想想他这句话,还真是一句大实话。交通事故说起来有保险赔付,但受罪的总归是受伤的那一方。伤者要忍受疼痛的折磨,伤者的家人会被这突出其来的意外干扰正常的生活。于肇事者而言,因为有保险兜底,可能连钱财的损失也不必承担。如果有良心的话,多少会有些自责;如果没有的话,高枕无忧也是自然。

虽然我对这一夜是充足的心理准备的,但事实上困难远比我想像得要复杂很多。八点过一会儿,几个陪床的陆陆续续铺好折叠椅。与我们相邻的病患因为腿脚便利,这一晚没有安排人陪床。狭小的空间里满满当当地睡了七个人,而母亲的病床侧面对着卫生间的门,狭窄的过道只容一个人转身。

因为是加床的关系,5+9号病床不仅侧面对着卫生间的门,病床脚冲着病房的门,连个遮挡的帘子也没有。旁人洗漱那会儿,母亲已经忍了好一会儿强烈的尿意。等到病房里稍微消停了一些,她大概也是忍到了极限,让我帮着用被子帮她稍微遮挡一下,挣扎着在床上小解。她伤在双个脚踝处,肿胀到横竖怎么放两只脚都还是忍不住的疼的地步,终是无奈讲究不起来。

这一晚,没有用任何药物,也没有止疼的措施,只有一只已经捂到温热的冰袋,我猜她这一夜是极难入眠的。她大概有还有点轻微的发烧,两只颧骨发红发烫得厉害。我倒完便盆,问她还要帮着弄点什么。她却嘱咐放心早点去睡。

那是九点过一点的光景。说实话,这一天下来,我累极了。无奈这样的环境,想要入眠总归是困难的。最临近门口的那一床病人,看手机视频一直是旁若无人的外放状态,一直到十点后才关掉手机准备睡觉。我本想去说两句的,可一看到陪床那男的连床被子也没有,和衣光脚躺在陪床椅上,想了想有些话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熄灯后,我又听见母亲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想她又在小解。等她停当了,我摸黑爬起来帮她倒便盆。她略有一些难为情,说不知道是担心发烧的问题水喝得有点多,还是代谢快了,这一晚小便有些多。我低声回她,有事你就叫我。

重新躺回去,我拍了一张病床天花板的照片,想发在朋友圈里的,后来终究还是忍住了,可是有些难过的点,却仍旧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在那个当下,我终于算是明白了,成年人的不开心,不是丢了一根棒棒糖式的难过,而是一种难以维系的无力感。

最终,我将那张照片发在一个只是三五好友在的置顶微信群里,朋友们安慰了我几句,我觉得很暖心。在这此后不久,我刚坠入了一片迷迷糊糊的睡意里,便被推门的声音吵醒,是护士推门进来给中间床的病人换药。

其实中间床的那位老太太一直有持续低声的哼哼声,人多的时候不觉得吵,可是一旦安静下来就显得有点大。好在这个声音是持续的,对于疲惫的我而言,已经与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融为一体,成为病房里的“白噪音”。

不知道老太太犯了什么错,亦或者有什么是不应该做的,护士有责难她几句,又劝慰了几句。老太太含糊的本土方言与护士压低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我起身看了一眼,虽然相邻床的两道布帘子遮着,虽然只开了中间的灯,但大家似乎都无可避免地被吵醒了。

我盖着薄被和衣而睡,为的就是方便起身。我爬起来又去看了一眼便盆,这一次是空的。

母亲在微光中紧睁着眼睛,我知道她疼得没有办法睡觉,却又不忍心将她唤醒,问她要不要喝点水。

我坐回到陪护床上,看了一眼手机,零点刚过,算了算,迷迷糊糊睡了大概个把小时,于是又钻回到被窝里,习惯性地翻了翻微信。微信置顶群里的一个朋友,开了一个小窗单独与我私聊。有一行字,看得我内心激动。“正在想办法找人帮你调个病房,是要三个间,还是两人间的呢?”发我的时间是我发出照片后不久。在那个当下,我想回复个“谢谢”,但又觉得时间太晚了。

护士嘱咐陪床的,帮着看好点滴的时间,然后去灭了灯出去带上了门。病房门玻璃观察窗透过走廊灯,在黑暗里留下一道长长的光影,各个病床上的窸窸窣窣声音如浮尘般再次落定,等待着下一次被惊起。

我坐在人生的幽暗处,内心里疲倦感慨:这一夜,真是无比的漫长。

这几年
我总能看到
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倾轧
本应该彼此体谅的贩夫走卒
怀揣着各自的陈见
将自己的方便活成别人的磨砺

05. 终究是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