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极好地融入了这个城市
04. 漫长的一夜
在这里置业安家、娶妻生子
甚至将父母接来同城而住
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发生
我甚至意识不到
脱离了亲戚间人情往来的我
一直身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
文图 / 左叔
几乎一夜无眠,整个人载浮载沉于意识的边缘。然而,让我彻底清醒的不是太阳升起后的焦虑,而是一个重手重脚的声音破门而入。我看了一眼手表,早晨六点还不到的样子,可是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按亮了电灯,紧接着便“好起来了,好起来了”的催促,一根长长的拖把已经开始在地上“划拉”起来。
最外面靠近门口那个陪床外地男人一骨碌爬了起来,因为没有睡觉的被褥,三下两下便将折叠床收拾好了。中间床那位陪床的阿姨手脚显然要慢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要收拾进壁橱。那个重手重脚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埋怨地说:“你们架架事好伐?我一早上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动作快一点呢!“
好在我在最里面,等到她到的跟前时,我已经收拾好折叠床,清倒掉母亲的便盆,顺手将那个特大号的整理箱也归置了一下。在我转身准备去打水的时候,她的那根长拖把已经伸到我跟前,大喝一声,“勿要动, 勿要动,脚底下脏的咧,你一走我就白拖诶!”那根长拖把在我脚的四周草草地“划拉”了两下,我就像画地为牢了一般不能动弹。
这阵子的动静,谁也没有办法装作充耳不闻。卧病在床的人虽然不受那根长拖把的左右,但也没有办法将自己沉溺于疼痛的麻木之中养精蓄锐,纷纷挣扎着想要予以这动静一些回应。无奈病情不一,有些人只是抬了抬手臂证明自己已经是积极配合的姿态了,有些人则坐起来及时将未及处理的零碎垃圾一一交清,像是被老师翻到书包里字条的孩子一般。
那重手重脚的声音倒也真是旋风一般,“席卷”完这一间病房后毫无留恋,敞着这一间病房门去推开下一间病房的门。我隐隐地听着她说着同样的话,惊扰起同样载浮载沉于意识边缘的人。待她走了一会儿,邻床那位摔断胳膊的阿姨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昨天还是拖完外面走廊,六点过一刻才进病房,今天倒是真的早的。
我不知道,清扫病房这件事情理论上应该有一个怎样的合理安排,但我总觉得这样的动静是突兀的,不和谐的,有它种种格格不入的不合理性。我也不知道,那个重手重脚的声音为什么会早了半个小时出现,是特殊状况,还是另有原由。但这几年,我总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倾轧,本应该彼此体谅的贩夫走卒,怀揣着各自的陈见,将自己的方便活成别人的磨砺。
05. 终究是个希望
早上七点不到,父亲就来病房和我换班。
平日里,他几乎每天都是五点左右起床,悄悄地掩门下楼避免窸窸窣窣影响母亲。其实,母亲也醒得早,通常六点半左右也起来了,只是在天寒时节出于养生的目的,还是要待到晨光透亮才会起床。而这一日,母亲疼得一夜没有合眼,两个颧骨通红,应该是在发烧。父亲比平日里起得更早了一些,去小菜场买菜,将早餐和午餐两顿饭烧出来,再一一装进保温桶拎过来。
我没有什么胃口,蜷在角落里稀里糊涂地喝完一碗粥。母亲也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些。收拾完,也不过七点,病房里来送餐的家属或者外卖小哥进进出出。父亲看离我九点上班还早,嘱咐我还是先回单位找个角落靠一会儿,来回路上注意安全。这事一出,父母嘴上“安全”二字念得更勤了一些。
我想想,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想想还是先回单位把工作应付下来。我嘱咐父亲,早上医生肯定会来查房,什么治疗手段都没有上,硬生生地疼了一晚上,总归今天要给个治疗的方案,还有昨天第二遍检查的各类报告也会出来,有什么情况记得第一时间电话通知我。
父亲长期以来都是一个“闷葫芦”,出门去哪里或者接下来要做什么,鲜少会提前知会我们。比如他去学校接霏霏放学,接到了之后多半也不会打电话给守在家里等着开火热饭的母亲。母亲常常因为这件事情跟他抱怨,孩子既要饿着肚子等浪费了赶作业的时间,等在家里的人还要“一心挂两头”不知如何是好。鉴于他长期以来这样的行事作派,我猜虽然我嘱咐他了,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记得按我说的办。人的执拗随着年纪一同增长,这一点我在自己的身上同样看得见,也能够体谅。
乘电梯到了底楼的大厅,天光还是晦暗不明。大厅两只相对的长椅间的空地围了一圈神情肃穆的人。大概有七八个人吧,有男有女,衣着都是冬日里混沌糊涂的暗色棉衣。大家都一言不发,有人低着头踮着脚尖来回蹭,仿佛要踩灭一只烟头;有人红着眼眶,努力地仰着头;有人脸上只有睡眠不足的青灰与疲倦;还有人脸只剩下抽掉心智后的迟钝了。
不想去猜测这一幕背后的事情,我撩开大厅透明塑料门帘,一股刺骨寒气扑面而来,一夜无眠的疲倦在一个寒颤之后被暂时抛开。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立起了领子,然后一头扎进全新的一天。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忙主题教育接下来要走的几处参观点的对接,打了几个电话,又联系了要来授课交流的人,再将活动的细节一一和需要交流发言的人讲清楚。当然,我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处在一个呵欠连天的状态。九点前,我是按父亲嘱咐的,找了个角落靠了一会儿,但又怎么可以“靠得着”,到点之后,更是无法坦然地将心思挂在医院里。
我遥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在做HR工作时的一个讨论。对于岗位而言,你是可以被取代的,但被取代之前,你被任务紧逼着,像一部严丝合缝的机器上的某个部件一样,一旦拧在上面,你就无法脱身,很多时候即便你想慢下来,也会身不由己地一路向前。而在家庭之中,你无法被取代,你的缺位便是缺位,缺位所带来的黑洞和阴影,会洇透你爱着的以及爱着你的亲人们的心。
抬眼一看,已经十一点,临近午餐时间。和预想一样,父亲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兴许,是他的习惯一直如此的固执;兴许,是他担心打扰我的工作。有几年,我一个人在这里工作,他们在老家生活。他常常会根据情势判断我有没有可能请假,如果他判断出来请假是比较难的,家中有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轻易打电话叫我回去。年轻的时候,我不太能理解。后来也渐渐地明白,人与人之间彼此的挂念和牵联,有时候也需要设置好边界。
在单位草草吃完午餐,赶去医院换父亲。他需要回去午休会儿,哪怕只睡五到十分钟也是要睡的,这也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他的很多行为习惯有些像我爷爷,当然我也会隐隐地担心他到了中午便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并非全然是因为起得太早,而是脑部供血不足。爷爷晚年也常常会陷入昏沉,最终因为与此相关的毛病辞世。基因虽不可见,但我们总能从微驼的背影等相似的外部特征中见到它的力量。
母亲正在输液,一大一小两袋点滴,刚刚挂上没有多久。我到的时候,她睡着了,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她右侧的半张脸上。大概是困乏到了极点,她背靠着升降起来的病床,歪着头发出轻微的酣声。
病房里,昨夜没有睡好的都在补眠,唯有临近门口的那对年轻男女,开着手机的外放,依旧在旁若无人地刷短视频。他们点了外卖,是下了楼、过了街走去不要五分钟便到,一间中式快餐店的便当。
惹得中间陪床的阿姨从“不吃亏上当”这个角度切入讲,还是自己下楼去买了拎上来比较“划算”,理由是“如果价钱一样,那么份量肯定不同,不然跑腿的挣什么钱呢?”
这几句话说下去,那对年轻的外地男女虽然嘴里面有应承,但实际上怕是会嫌弃她多管闲事。我仔细看了看中间那床的陪护阿姨,与昨晚陪床的年纪相貌相仿,却又在言辞和神色上略有几分不同。
这样看来,两位大概率都不是护工,是老太太的家中女眷。
送父亲下楼的时候,聊了几句查房时的情况,看他昏昏沉沉的样子,也不便多问。骨折是肯定的,片子上右脚的脚踝衔接处有条明亮的短线,并不十分宽但却很清晰。可是,母亲昨天一直在喊左脚疼到不行,偏偏左脚的骨头是完好的,不知道到底是伤在了哪里,医生还是说要手术。
换药的时候,母亲醒了。我问,她怎么样?她说,两只脚都是冰凉的。昨天是火烧火燎不能沾任何东西的疼,现在怎么又变成冰凉的了?我掀开被角,又看了看她的脚。
昨天,从外观上除了能看得见肿,其实是见不到任何外伤的。今天不一样了,左脚青紫全部绽开,从足底一直蔓延到踝关节,兴许是消掉一些肿了,原本肿到发光发亮的皮肤微微起了一些皱,右脚的情况不太一样,只有脚板心延上来的几根血管看得出青紫色,其他的外观与平常无异。
说实话,我不懂,但我仍然不放心第二次检验的结果。这个社会微薄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足以撑起我听之任之医院想要采取的方案。我用微信联系了另一间医院的朋友,说找个时间托人帮忙再看一下片子,对方应允一定帮忙。
我帮母亲拉好了窗帘,帮她遮好头顶上的阳光。母亲声音很弱地问我吃饭了没有。我点点头。又问我有没有补会儿觉。我也点了点头。我说你趁现在困能多睡点多睡点。她吡着牙,倒吸着冷气,想要挪一下身子,无奈脚太疼,不允许她完成这个动作。我赶紧帮她托着腿,好让她翻个身不至于麻木。
她说,太疼了,无办法。早上要上厕所解大便,坐在床上实在不习惯,就让你爸把我抱到马桶上,可是还是疼得没有办法。我让他下午从家里带盒牛奶,喝了肚子咕噜咕噜好解大便。我说,犯不着跑回去拿,我去楼下买一盒就好了。她说,平时也不喝的,喝了就闹肚子,放在家里浪费,你下楼现在买来喝了,我要上厕所你也弄不进去卫生间啊。
我和她商量治疗的事情。她说,医生也跟她讲,那条线不算大,但估计跑不掉要手术。我只能安慰她,住进来还是要相信医生的。她又说,能保守治疗是最好了,自己少受罪不说,动了手术在这里住也不是一天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全家跟着一起受罪,将来恢复了还要再来动手术拆掉。
她见我打着呵欠不言语,继续说,晚上还是让你爸来陪床吧,白天他也没有什么事,你这里睡不好,班也不能好好上,家里又是孩子,又是猫狗的,一个人顾也是受罪的。真要手术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微信响了,是昨晚那位说要帮我联系床位的朋友。她又问了我一遍,是要三人间,还是两人间。我说,两人间好了,这个时候不差那点钱了。她回我,好的。
其实早上去楼道里打水的空档,我把五楼骨科病区的各间病房都瞄了一遍,满满当当的没有一张空床。可是,这个问题问在此时,终究是个希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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