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7天:是的,不能慌

唯有在共同的困境面前
在5+9号病床旁边
所有人都暂时放下那些
一个家才在一些细微处
裸露出它原本的底色

02. 5+9号病床
人世间的7天

文图 / 左叔

草草的一顿午餐结束了,父亲将未吃饭的饭菜收拾了一下,将那些未拆封的准备再拎回去,又琢磨着要回一趟家再取一些东西来。

收拾东西期间,保险公司又打了他一遍电话,不知道是确认什么事情。这几年,他听力下降的厉害,病房里手机信号也不佳,只听见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他也觉得在病房里大声嚷嚷不妥,径直出门去了走廊。

我和爱人下午都要上班,我虽说是请了假,但手头还有年底的一些事情要忙。爱人下午本来就计划安排了会议接待,说等到晚上接了霏霏再来医院看看奶奶。

母亲扬扬手,劝我们早点回去上班。她说,她人反正已经躺在医院了,这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就是霏霏要受罪了。

03. 是的,不能慌

我知道母亲说这话心底里的担忧是什么。我们的女儿,他们的孙女,霏霏只有十岁,还在读小学,一直以来都没有花心力培养她的独立。早晨出门学,是我开车送的,晚上放学则是由我父母负责接的。

这大概也是现如今我们这些寻常人家普遍的“生态结构”和“运作模式”。小学阶段,孩子放学时间永远比我们这些身为上班族的家长下班时间要早。

其实早晨送完上学,距离上班时间还有1个多小时,至少不影响“执行制度”,甚至还能多一些当“好员工”的机会,可是放学与下班之间的1个多小时的“空档”却十分尴尬。

学校是有延长服务的“放心班”,但名额极为有限。校外的也有一些机构,费用不算便宜,但安全管理上却常让人不太放心,而且孩子一多吵吵嚷嚷的,写作业的质量和效率都不高。

很多我这辈的人,自然都是仰仗父母搭把手,把孩子先接回家洗洗弄弄、安顿吃好饭。

我们与父母分开住,我们住的地方距离学校大概3公里多一些,距离父母家大约2公里不到,父母家离着学校1公里不到点。高峰期,学校周全的交通常常是水泄不通的状态。偶尔遇上下雨天,我会开车去接,却常常还不如我爸骑电动车去接来得省时。

回想我小时候,几乎所有“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是早早地就在脖子上挂把钥匙。放学和同学结伴走回家,到家之后,在写作业前,一定要记得先把电饭煲的按钮先按下去,等到父母下班回来拨弄煤球炉子生火做饭,我们基本上作业已经写得七七八八,并且肚子已经饿得瘪瘪塌塌的。

霏霏显然要我小时候幸福很多,不是因为我们身为父母在照顾她方面充分尽责,而是我们的父母总觉得对我们的童年有所亏欠,总想在她的身上找到一些补偿。我爸去接霏霏的时候,夏天永远会带清洗好的水果、晾凉的开水和湿毛巾,将她当作拳击台刚刚经历过一场博斗选手;而冬天除了会带好垫肚充饥的小点心之外,还会备一件大人穿的长款羽绒服和厚围巾,将孩子从头到脚裹成“温室里的花朵”再上路。

有他们的助力,我们便轻松很多。下了班,也不用心急火燎地将车子开成“路怒族”。我上班的地方离着父母家近,下班直接开车去父接霏霏,顺便蹭顿晚饭。而现在,母亲因为脚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动弹,显然需要人陪床,父亲还要照顾她,里里外外还有一堆的杂事要处理,孩子接送是这场突出其来的变故中第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而此刻距离她放学的时间已经不到3个小时了。

我和爱人没有病房里商量,一方面是时间的问题,另一方面也不想当前父母的面讨论一些细节或者向他们显露出因为讨论而产生的分歧,反而让他们背负更多的自责,虽然我在心里认定很多事情的并非他们的义务,他们也根本不必承担。

我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隔着手机在微信里商量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安排。爱人给出的建议是她来照顾霏霏,还有家里的一只狗、三只猫,而我这两天先顾着医院里的事情,后续如果真得要手术那再商量要不要请假,我们俩个人换换班。霏霏接送的问题,今天她先请假来解决,后续想请霏霏同学的家长帮忙照应个几天。

我们都意识到,我们不可能在这个当下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因为很多问题都是悬而未决的状态,而有些决定和安排是需要等到医院那一份进一步检查报告出来才能打算的。我想想,这已经是所有方案办法之中比较稳妥的那一个了,我拜托她隔日来的时候帮我捎点日常生活用品到医院来。

结束讨论,我处理一些手头上急需应付的工作,但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之中。那些在医院里“悬而未决”的细节,被我在脑海中反复地咀嚼,有些细节被我主观地放大了,并且在此之上产生了怀疑。

最让我觉得不安的部分,是在五楼骨科住院部护士站前的一幕。我在思考“交通事故”与“住院建议”之间某种“特殊的因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母亲伤得并不严重,但因为是交通事故“走保险”的关系,于是医院就有了通过“动手术”而达成的“利润空间”。当然,我这么想的出发点是“自私”的,我并不担心保险公司因此会有钱财损失,我也觉得住下来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是件好事,我只是担心因为有了这“利润空间”而导致本不至于要到“动手术”地步的母亲被“过度治疗”。

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我一直在回味那位胖医生说过的话,脸上浮现的微表情以及他在应对母亲片刻犹豫要不要住院时讲话拉长的重音。我内心里诸多想法纷纷杂杂如漫天雪花一般,我也在那一刻开始理解为什么社会新闻里偶有医患矛盾的耸动报道。

独生子女人生的艰难处,大概也包括身处这个时分却无人商量。在我很长一段时间做心理咨询的经验里,我常常对给我提出问题的人说,一定要重视自己的社会支撑系统建设,维持好与家人朋友的亲密关系,在人生的关键处特别难熬的地方,他们是我们战胜心魔最后的依靠。我翻了翻通讯录和微信朋友圈,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人聊聊这件事情,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能够深聊的人并不多。

我给同城的另外一间医院办公室做宣传的一位女士聊了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中的担忧。她给我的建议是,等片子和报告出来,可以拿到她所在的医院,托人再诊断一下,没问题是最好,即便有也能求个心安。

跟她聊完之后,我心底略略地有了些底,即便是不放心她所在的医院“骨科被端”之后的诊断,至少我可以带着片子去上海挂个号求个心安。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是眼下要解决的,那就是局促的5+9号病床。母亲本就是睡得特别轻的人,上了年纪之后,她为了保全睡眠的质量,早已与打呼噜的父亲分房间睡了。一个勉强三十平的病房四张床,晚上再加上四个陪护的,要睡八个人,我也很担心她体力上吃不消。这事要求谁呢?

我想到以前做阅读活动认识的一位女士是在卫健委做行政工作的,虽然没有深交,但我没忍住跟她开了口。可是话只说了一个开头,我便忽然意识到我的拜托可能会给对方造成困扰。

她在微信那头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我紧急收住了话头说,可能是事情出得太突然了,现在心里有点慌,事情太多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弄起。她安慰我说,唉,是的,这种事情很少人能镇定的,你现在得静一静,把事情先理理,别慌。

是的,不能慌,我得努力扮演好“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角色,虽然很多时候因为父母健在的关系,我和很多同龄的独生子女一样,刻意在他们面前放大自己“万事不操心”的“任性”和“孩子气”,用对他们的诸事“依赖”满足他们“老有所为”的“自我实现”,也通过这些“手段”将他们牢牢地绑定在我们身边,而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属于他们自己。

于是,当他们突然倒下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地慌了。

我觉得自己极好地融入了这个城市
在这里置业安家、娶妻生子
甚至将父母接来同城而住
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发生
我甚至意识不到
脱离了亲戚间人情往来的我
一直身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中

04. 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