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午六点,飞往南方的班机腾空而起,带着巨大的轰鸣,冲过华东整片天空的阴云,直奔目的地而去,留下绝地的烟尘以及默默散去的人群。只有一个男人还留在原地,孤单地伫立在大块的幕墙玻璃前,冲着飞机跑道轻轻地挥手,看着那巨大的飞行器消失在沉重的阴云里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安静地哭泣。
她坐在弦窗边上,看到了在阴云之上的万里晴空以及身下苍茫的云海。她自己也无法确信眼前将要走的路程,不见山川,不见归路,只是一味地向前。机舱里有空乘在走动,讲解逃生的种种方式。她并不关心,只是觉得饥饿,急切地需要食物和水,但在这个当下,仍需要等待。她将头侧向窗外,那巨大的机翼上油漆破败,污迹斑斑。
日暮的太阳依旧明亮地挂在地平线上,天空是饱和度极高的宝蓝色,地平线边缘有一抹淡淡的紫,如同再生包装纸一般,有粗糙的颗粒质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一切,只能像她这样的。
02.
一个小时前,他们之间有一次争吵。关于她的南方以及关于他们的未来。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关于这个话题,他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有过不一样的争吵。这一次,他哭泣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的爱意都演变成纠缠不清,她急急地需要一个了断。在一个男人的眼泪面前,她努力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开,表情冷峻。
她说,我没有说我不再回来。
他说,你没有说你一定回来。
她开始厌倦这样的讨论,虽然她自己也无法确信,她是否真的还会回来。他开始痛恨世界如此大,虽然他心底知道,她或许还会回来。
他往她的手心里面塞一样东西,她极力的不要,甩开他的手,拿着登机牌和简单的行李入了闸,头也不回。那件东西叮当落地,是一枚钥匙。
03.
她很早便出社会,虽然只是毕业三年,但在这间电台工作已经接近第七个年头。从最初的工读生,到后来的正式员工,一路走来颇为辛苦。父母的离异,姐姐的早逝,已经让她心里面破败不堪,无人可依已然成为一种宿命。工作的不稳定,时刻让她有一种机警的不安感。
为了付清西湖边上公寓高昂的租金,她近七年的工作一直处于满档的状态。有一段时间,天天工作至凌晨四点,抵抗生活的困顿,努力地跟医药代表叨叨不休的话语斗争。她会带去一些书进直播室打发时间,有时候是英文词典,有时候是王安忆的小说。
她承认遇到这个男人有一点点意外。他的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标准之外。媒体行业从业人员的身份已经算是她的大忌,更加上牙齿咬合起来不是很美观,戴眼镜,穿中规中矩的衣衫。可是在爱情里面定下来的标准从来都是不能作数的,他们在一次广告客户的酒会上认识,她不知为何饮酒过量失了态。他一路守着她,送到回家,并且没有趁人之危。她得承认她喜欢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温润体己,如同这个城市的暮春,有一种让人慵懒至死的感觉。
05.
他们认识半年后,她搬去与他同住。她以为所有的不安定感就这样结束了,然后顺理成章的嫁给他,在电台里面继续混下去,成为人浮于事的资深人士,不必那么辛苦去做早班档的节目,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稳定的依靠。人生的沉沉浮浮,最终所追逐的,大抵应该就是如此的。她在通宵的公交车上思考这些问题,看车子一站一站地停靠无人的站台,城市的背景在光怪陆离的幻影里渐渐的淡去,只剩下她一个孤身的女子,哼着自己才明白的歌。
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每年都在应付的参评节目意外入选,已然成了这间电台多年不遇的意外,在上海举行的颁奖礼上,她更是意外地获了奖。她在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站上了领奖台。她紧张不安地立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七年的时光在那一刻变成了一瞬间的光影,她仍然是那个平凡的女子,所有生活的努力只是追逐幸福和安稳的定义,可是生活却给了她一个奖座,她觉得受宠若惊。
颁奖礼后的餐会,有素不相识的面孔都过来跟她寒暄。对于那些繁复的头衔、直白的邀请、薪水的价码,她在前来观礼的同事面前不能表现出极高的兴趣,只能一笑置之。只有他给她留了余地。
他在她的同事们聚去表演区的时候,才径直地走到她身边,淡定地自我介绍,很诚恳地握手,大喇喇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紧,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先来深圳看看再做决定。这是我的名片。
他的名片印在灰色的再生纸上,上面有橙红色的频率Logo。她礼貌地将它放进了手袋,他微笑,然后转身告辞。在这间巴洛克风格的堂皇大厅里,他复古式样的绸质衬衣搭配高腰裤的背影混在一群衣着臃肿的人群中,像是一个谜语。
06.
回到电台,她很快忘记掉了那只奖座和那张灰色的再生纸。生活仍然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只是她已经不再做早班的节目,台领导也对她客气了许多。倒是一些平日里与自己客气的中层人士,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她来。
绝大部分时候,楼下的办公室里总是人迹了了。没到上节目的时间,她坐在写字间的坐位上看着窗外发呆。窗外是这个城市倒春寒造就的零星雪景,它们很快融化与灰土为伍,整座城市都变得污秽不堪。她的那株在空调房间里呆了一冬的仙人球被冻死在春天即将来临的窗台。
一周前,她下了晚班,坐公车兜兜转转到家。她发现他不开灯,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她被吓着了,发出轻微的尖叫。
他以她从没有见过的表情质问她,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否认。事实上她并没有想过这个的解决办法。
他哭着说,你不要骗我了,你是早就计划好的。
她百口莫辩。
他们因为未曾上演的“走与留”吵了很多次。他越发得像一个小孩,气急败坏地质问,挑起事端,然后又极度地在意自己的言辞是否过激,忙不迭地道歉,极力挽留。她竭力告诫自己要像看一个旁人的闹剧般冷静,可是她亦知道,自己的冷静就是他气急败坏的根由。难道自己也失去理智,去跟一个失去理智的男人做无休无止的解释说明,她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望。
07.
她把那个牺牲在倒春寒里的仙人球连同精致的迷你陶盆,一并扔在了垃圾桶里,为自己寻找若干离开这个城市的理由。比如这个城市过于偏安,歌舞升平;比如中层的嘴脸变化太快,缺乏人情;比如她刚刚过完二十六岁的生日,仍很年青。最后,她想把他加进理由,但又觉得不妥。或许可以给彼此一段冷静的空间,不必为眼下的事情纠缠不清。
她还是翻出那张灰色的再生纸,打电话给那个穿复古式绸衣的男人。他仍旧非常的Nice,客气地说,随时恭迎。她想起他的背影,在那间巴洛克繁华风格的大厅里,有轻微的眩目。她相信每个女人都需要童话的支撑,让生活不至于过于沉闷。
挂完电话,她向电台报了病假,订下了南下的机票,心里生出些许重拾梦想留在深圳的念头,左右权衡,此行的目的越发得模糊不清。
08.
她在宝安机场到达厅的更衣室里换了适合这个城市气候的裙装,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脸上的妆容。手机在手袋里面震动了一下,她七手八脚地打开,是绸衣男人的短信,他已经等在外面了。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件复古式样的绸衣,而是穿了设计师们预言即将流行的淡粉色系的麻质衣衫,只是他一个人,站在亚热带的明媚的阳光下面。她在心里猜测他的年纪,三十五?或许三十三,也有可能是三十。他为她开车门,然后载着她经过这个城市最气派的马路,给他讲解沿途每一个高大建筑的来历。她按下车窗,扑面而来的是这个城市的簇新的气息。
她被安排住在离电台不远处的一间宾馆里面,他的解释是广电集团的宾馆因为某个会议而客满。他需要他给电台的节目部的主任打一个电话,好让他安排下面的接待。她不明就理,只是按他说的照做。结果她自己一个人打车去陌生的餐厅,与节目部的主任和未来的同事碰面,而后,他姗姗来迟,装出一副不曾认识的样子。她在心里隐约觉得这是一件藏了玄机的事情,但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可以完全点破。
09.
跟电台深夜档节目的班,谈薪资待遇的细节,考察整个电台节目的风格定位以及未来同事们的话语状态。她表现出她七年行业经验,他亦表现出他有节制的关注。从她踏入频率的大门开始,他似乎从未出过面,只是把接待的工作交到了节目部主任的身上。当然他也会在她休息的时候单独约她出来。驱车载她出盐田关去看大梅沙,或者到蛇口的酒吧吹吹海风。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有企图心的男人,她期待自己的能力可以赢得某种肯定,她对那种暧昧本能地感到恶心。她试着推掉一次夜宵的邀请。第二天,她面对是一枚胸针。她觉出这里面的节制与暗示,但她只能继续选择拒绝。第三天是一束直接送到房间的百合,她不解花语,只是觉得留下它们应该不算过份,但她却在留言信封里找到了一枚钥匙,她随手将它连花束丢在垃圾桶里。
她觉得是莫大的侮辱,决计不再理会,订了机票准备返程。深圳的最后一夜,她便猫在宾馆里看《Sex and the City》第六季的最后一节,四个都市单身女郎在情欲挣扎里都终于找到了爱的真谛和情感的归属,只是在这个当下,她的灵魂似乎没有靠岸的可能。放在电视柜边的手机,在电视幽暗的光影里震动了一下。她猜会是他,懒得理会,可手机又继续地震动了一下,她忽然害怕起来,冲到电视机前,按掉手机的Power键。
10.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感觉,当飞机腾空而起,她长出了一口气,南方四天五夜的时光就像梦一样蒸发殆尽。所有的回忆只剩下褥热的天气、微汗以及恶心。她感觉自己像快要脱水的植物,能听见自己的心灵极度疲惫、脆裂成碎片的声音。她无限地想念杭州的温润,想念自己在西湖边上的那间小小的公寓,想念将自己浸在一缸温水,让身体像泡在茶水的茉莉一样慢慢舒展开来,然后充盈温润,想念那个脆弱的、毫无心计的男人。
小飞机着陆的震动,很快通过座椅传递到她的尾骨。她起身,从行李架上抽出行李。踏出机舱的时候,这个城市春天特有的温润气息扑面而来,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但她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从手袋里拿出手机,在迟疑中打开它。一共有两条未读短信。
第一条短信是深圳男人的。他留下了他家的地址,并且加了一句,拿好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
她随即删去。她的所有东西都不是用来交换的筹码。她需要一个纯粹的好感和欣赏。
第二条未读短信自动打开,她顺手便准备把它删除掉。可就是在那一秒,她愣住了,旋即泪流满目。
第二条短信是杭州男人的,他留下了他们家的地址,并且加了一句,没带钥匙不要紧,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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