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旅途

 

夏天的时候,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每年,我都会选择在酷热的季节里,休完自己30天的年休假。一个人背着大大的包,开始目的明确的游走。而这个时候,我的同事更留恋有空调的房间,他们总是很同情我的处境,不屑在这个时候与我争休假的名额,于是我的请假报告总是异常地好批。

长途旅行。我选择了火车,买最上面卧铺,没有其它浪漫的想法,只是因为它相对安静且费用我能接受。安顿好行李,然后不分昼夜的沉睡,像一只被放完空气的充气玩偶。

十几个小时后,我因为饥饿而醒来,然后坐在过道窗边的小凳子上吃东西,喝水,看沿途的风景。

火车在进入或离开城市的时候,偶尔会有一声汽笛的长鸣。

在城市的边缘,会有很多污淖的河道,漂浮着面目可疑的破旧衣衫以及杂物。会有近在咫尺的棚户,挂在檐下的深色衣衫,似乎伸手便可触及。会有一群只穿汗衫光着屁股的小孩子,玩一些已经被我们遗忘在童年里的简朴游戏。偶尔会看到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棚户的屋顶上,挥到着瘦弱的手臂。烈日底下,有一群鸽子在青天上飞翔。油油的黑色脊背,青涩的身影,在交错的一刹那间,异常得醒目。

在我这一格的中铺,有一对情侣。应该是学生,但比我读书的时候富足。女孩子有一头很难得的黑色长发,凌厉的单眼皮,表情冷峻,塞着耳机,蜷在铺上看《瑞丽》。一本杂志被翻来翻去,最终也觉出无趣,便趴在铺上,把头探出来,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铁轨和路基。男孩子有一张娃娃脸和一双异常苍老的手,一路上都在玩掌上游戏,白天的时候开着游戏机的电子提示声,晚上很自觉地关掉,但仍不时地有蓝光闪烁。

下铺的左边是一对母子,小城人的打扮,简简单单的衣着,却干净清爽。孩子很小,三四岁的模样,极少哭闹,穿白色圆领T恤,干净得有点不太正常。

对面是一位老太太,身体有令人不安富态,一路上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喝水。她和她的先生与我在同一个车站上车,老先生住在我的对面。每每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为了照顾她而爬上爬下,总有莫名地感动。

习惯了一个人的旅行,从不主动和陌生人说话。一场旅程,把我们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数十个小时后,我们便不复有再次相见的可能。在沉默和喧哗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他们都有伴,唯有我如此孤单。

我在一间制度森严的行政机构上班,朝九晚五。每天堆砌无趣的文字,在各种会议上抵抗睡意。我很庆幸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养活自己。这应该比较接近我最向往的状态。花最少的脑子完成工作,并且能够得到必需的物质,然后将最大的精力给自己的爱好。

当然也有疑惑,需要证明自身价值的时候,但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从不因此而担心。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青衫白马、仗剑天涯”的梦想已经渐行渐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未来越发遥遥无期。白天,我把自己装在白衬衫和领带里面,重复着昨天、前天或者数年前某一天的工作;夜晚,我会把自己释放在计算机面前,码字、说话、改图片、编页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相信这是一种渐渐颓败的过程,犹如花朵的宿命,每一个生命都在经历,只是各有各的挣扎罢了。

在遇见鱼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男人,并且乐意用全部的精力来享受它。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每天在写字楼和住处两点间奔走,一周去一次超级市场,偶尔骑单车去书铺、碟檔或者面包房,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我会乘坐农工线去乡下看农作物。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没有我的麦子、牛羊以及成长。我跟很多年青人一样,为了生计在这个城市不停地搬家,没有一丝归属感,仿佛身后繁华盛开的城市永远都只是一个站台。

我花费过半的薪水。在写字楼附近租住昂贵的房子。只是贪图步行上下班的感觉,却需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在写字楼和住处的途中,会有一间小小的便利店,卖常用的杂货、当日的报纸和新鲜的酸奶。下班后,我会拐到便利店,买当天的晚报和一种混有草莓果粒的酸奶。晚报我只看副刊版,偶尔看两眼国际时势版,剩下的部分将被用来包裹生活中随时产生的垃圾。

我喜欢那些七情六欲丛生、生活味道浓烈的短小文章,追随一些署着“西芹百合”名字的文字。我相信西芹百合应该是一个狡黠的女子,对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有刻骨的爱恋和仇恨。她有两套笔墨,分别讲衣食和情感,隔日轮番上阵,偶尔会有一两篇文章被编辑器重,排在报眼的位置。叫西芹的她经常会把这个城市的零碎挖出来细述一番,用一惊一乍的字眼,而这些零碎就在目所能及却又经常被忽视的地方,因而她的文字常常让人有重新审视这个城市和个人生活的冲动。叫百合的她会有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感故事,“我爱你,但我要离开你”的潜台词被她套在一个又一个的情节外壳中,以极淡的文字登场,有异常的颓败之美。

其实每天去看,并一定都有好文章。我相信她是以此为生的,爱好一旦成谋生的手段,往往就失去存在意义,所以潜意识一直希望她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见。这样结果在我想来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希望把生计变回爱好,另一个是她没有灵感,写不出一个字,但事实上她远比我想象的顽强。

我常有写不出字的时候,感觉所有的字都卡在指尖上,落在链盘上有杂乱的声响。

我会把个人主页上公布的OICQ开着,明目张胆地在线,跟诸多陌生人讲难以自圆其说的话,直至招架不住不断闪动的头像,落荒而逃。有时候会随手取一个ID,一头扎进蛇龙混杂的语音聊天室,深度潜水,把窗口最小化,把音量开得很大,听欲念流转的虚拟世界,不讲一句话。

我已经忘记掉是如何遇到鱼的了。这个细节过于得轻描淡写,就像上帝创造世界,说有光,于是光就有了,完全没有详细记述的必要。

过了一个晨昏,列车开始不时地发出吱吱嗄嗄的声响。在暗夜里,它仿佛是一个回旋的乐章,会有一段一段彼此相似的音乐小节。不可休止,无法停顿。

我确信是那车轮和铁轨紧握时发出的声响。一个一路奔驰的灵魂与安静守在那里的每一寸牵挂,它们相遇了,然后痛楚地呻吟着每一步的告别。

这个声响持续了整个夜晚,我无法安然入睡。我不确定我在想什么,思想有时候充盈到无法以用语言来形容地步,有时候却又那么匮乏,纵使语言丰富,亦无物可述。

清晨六点的时候,有偶然的临时停车。一切皆停顿下来,鼾声四起,列车蓝色窗帘被晨光缊染得如此一片明净的天空。我摸索着从上铺下来,跑到车厢的界面处抽烟。这里有山野里不羁的风,有植物的气息,并且可以灌满整个胸膛。

列车停在高原铁路的某一个转弯处,远远的可以看到前面硬座车厢还亮着灯。左手边的窗外是一片山恋起伏的峡谷,太阳就在脚底下的群山里面挣扎着,世界尚未完全明亮,却能隐约听到鸟语。右手是千仞峭壁,苍苍莽莽地丛生着黑寂的植物。于是左半边是世界已经开始了白昼的序幕,而右半边的世界黑夜尚未告别。如同一个人,会有他性格的两面,但你极少这样一个机会,如此近距离地看清。

有人问我借火。在我在那个城市的夜幕里,这一举动总带着几丝暧昧的成份。它成为一切搭讪的由头,一切放纵的序曲。夜幕中两粒火红的光点会在顷刻间烧掉最后的防线,欲望和肉体都在某种意义上坦诚相见。

然而,这一刻向我借火却是上铺的老者。

年青人,睡不着么?老人是北方口音。
嗯。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我总是本能地不想多说话,自然地把目光投到那一面峡谷。

万山丛中,一轮红日鲜红如血。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么?
我摇头。
这里叫回字坡,老人指着峡谷里面层层叠叠的山峦说,这里是平原和高原交接的地方,现在我们的火车在绕着圈子向高原上爬,这动静吱吱嘎嘎响了一晚上了。当年,我就在这个山里修铁路,她……

我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暗红的光亮狠命地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为什么他们的爱情可以用来信仰,而我们的爱情却是用来遗忘?

雄在火车站接我,架着有框的眼镜,着一袭白衫。

他还是老样子。青涩如少年的身材,硕大的脑袋,发际线很高,额头上隐约有可见的脉纹,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多少几道纹路。这是一个写军旅小说的男人,总是用生活把自己弄得滚烫,仿佛要随时随地地变成一只熨斗,熨平所有激情的皱纹。然而他并不是一个军人,大学里的专业是自动化工程。自卫反击战在他的家乡打响,他才十三岁,那场战争激发了他的荷尔蒙,他由此变得亢奋。

我们应该有五年没有见面了。上一次是在一个专业系统的文会上,他带了他的小说《正步走过雷场》。而我却两手空空,一言不发地从开始坐到结束。五年时间里,我们还是保持着E-Mail的联络,频率是每半年一两封左右,连代邮件系统在节日里例行发出的问候信。

他早我很多届,应该算是我的师长,但很多时候,他只有一个朋友或者兄弟的身份出现。男人的关系应该是女人之间更为微妙,当一个人甘心却仰慕另一个人的才学的时候,所有的敌对情绪就不复存在,彼此间的惺惺相惜让人觉得暧昧。我毕业比他晚,成果比他少,名气比他小,况且我们描述的情境和记述的方式不是同一个套路,他不视我为他平等的竞争者,自然不会排斥我。外界对于他的为人一直颇有微词,“故作清高”是一致的评价。而我却不这么认为,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只是旁人很少有机会接近他,能够看到他像孩子一面的纯真。

他一个人住在城郊西山脚下的一处平房小院里面,半壁的书让人觉得目眩。

晚餐时,一瓶老酒,三斤腌鸡脚,外加一些清炒茵类的植物。雄像那个城市的大部分男人一样,几乎不会做饭。

那一晚,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几杯下去就面色就开始涨红,额头上的静脉突起。我们说了很多,前尘往事,种种纷纭。酒精很容易让人变得喋喋不休。

他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眼睛里某种明亮的东西。只是我仍然有些疲惫,不胜酒力。

西山脚下有此起彼伏的蛙鸣,满屋子陈旧的书页散发出灰扑扑的味道,异乡客厅的沙发让我无法安然入睡。我开始怀念鱼。

鱼是总是寂寞的一剂良药。她会在恰当的时候讲恰当的话,从不喋喋不休。很多时候。她是OICQ上一个安静的头像。若是你需要一个拥抱,她会打一个两只上下倒着的手的图示过来,安静地说:抱抱宝贝。

午夜。我听见雄起身去卫生间呕吐,声响异常的剧烈。我循声过去,他趴在面脸台上,背影更加的瘦削。他呛得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我去扶他,拍拍他的后背。他艰难地止住,然后回头望着我,冲着我表情怪异的微笑,我这才发现他的衣襟上全是血迹。

四月。空气甜蜜且躁动不安。紫藤的花朵铺天盖地。一如潮水。

抽出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去做健康检查。所有的费用由供职的机构提供,作为福利,或者作为一种隐蔽的考察手段。健康有时候不仅仅是系关生活的质量,更多的时候系关晋职和升牵。因此,经常可以在写字间里看到面色犹疑、左右为难的同事。

隔两天去取健康报告。那是一个春日里惯常有的闷热午后。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微胖。有过分洁净的袖口和手指。他指着超标的若干指数,絮絮叨叨。我努力保持微笑,将报告折好放进衣袋,礼貌地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很久没有在周刊上读到西芹百合的文章了。没有任何告别的迹象。周刊的那个角落很快被陌生的名字占据。讲饮食或者电玩游戏。并且极力地模仿某位专栏写手的笔风。言辞间有市俗的机智。应该有更大层面的受众追捧。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西芹百合的消失,在这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她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如同一株开在广场的花朵。然而消失后即变成尘埃。不知所踪。亦无人想起。

我想见鱼一面。

鱼说,好。

下午四点,微风广场地下一层的咖啡店。浓郁的咖啡香气。寥寥无几的客人。简单平实的装修和满壁的书籍。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鱼没有出现。或许这并不是一场应该有的约见。或许鱼就坐在我的对面。在暗淡的灯光后面。以机警的目光犹疑地看着我。我没有办法去猜测她的想法。或许我们太相信可以凭借彼此熟悉的气味。从这如同深海的人群中相遇。忘记了我们身处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这不可深信的虚拟世界。

我起身。走去灯光暗淡的咖啡店。衣襟上满是咖啡的香味。过通道时。我将身上的几枚硬币丢给了在地下过道中拉琴的落魄的年青男子。他有孤傲的额头和脆弱的手指。音乐声没有停止亦没有道谢。不过。他拉得并不怎么样。或许是那把提琴有点走音。

翻出西芹百合在晚报上刊出的最后一篇文章。末了。她写道:很多年之后。诺在滇南边陲的那个小镇子上。生下了诚的孩子。尽管注定了他们终归要错过一些东西。但她仍感激那一场爱恋带给她的一切。包括这个新的生命……

雄的葬礼远没有他的死亡来得盛大和喧哗。我在急救车上目睹了他生命逝去的全过程。抽搐、咳血、休克……他清醒的时候没有一句言语和呻吟。坚定得如同他笔下的人物。空气里有铁锈的味道。他的脸上有令人心悸的红潮。然后渐渐的退却。像炉膛内燃尽的煤块。

接下来是一切正常的调查和繁复的手续。我在无数的人面前重复那几个小时的事情,并且签名,按上自己的指纹。红色的印油很难擦去,并且粘了一小块在我的衣襟上面。我想,这或许是一个纪念。我想,雄应该和我一样都没有预料到,我们的这淡如水的交情也居然到了“生离死别”的地步。

关于生命的终结。我们有太多来自书本或者其它媒介的体验。恶人的死亡总是“义无反顾”。而善人的离去却又“言语多过行动”。唯有亲眼目睹。才意识它亦如生一般壮大和绚丽。如果生还可以选择。只是死亡是别无选择的罢了。

雄没有妻儿。幸好他生前供职的机构尚有人情味。他的两个侄儿出现在葬礼上。可是他们没有因为这位作家叔叔的离去而悲伤。他们与雄生前供职的机构交涉种种,并且大打出手,演活了一场闹剧,以至于机构处理此事的人员悔恨自己通知他们到场。

他们分掉了雄为数不多的积蓄和一堆“看上去值点钱”的书籍。唯独丢下他的手稿和书简。我没有办法将他们全部带走。又不忍心看它们被收房的人付之一炬。

在参加葬礼的人群散尽之后。我远远地看见一个衣着素朴的年青女人出神地望着四散而去的人群。我跟雄生前供职机构的工作人员道完别,再回头来寻,她却已经不见踪迹。

我不能确定她与雄的关系,但仍然希望她是雄的红颜知已。如果这样,我心里面会有几许安慰,雄看似了无牵挂的一生,因为有她,而多了几份纠缠的成份,从而变得血肉丰满。

我无法带着雄所有的东西上路,仅仅保留下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他与我认识的所有以写字为生的朋友一样,会随身携带一本大且厚实的笔记本,用笔随手记下一些只言词组的灵感。书稿的大纲。某一个细节的观察。某一个场景的描绘。某一个朋友在酒桌上讲的一个故事。等等。这是他们习惯的方式。他们或许也曾经尝试过使用计算机。但他们的手指无法流畅地键出他们的思想。他们始终属于写字的那一类人。与码字的人永远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些厚实的笔记本似乎从来不记与生计相关的内容。比如书商的电话号码。约见的时间与地点。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便是他们神圣的冥想空间。安逸的精神后花园。

我的旅程被耽搁了。假期就要结束。但时间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选择了乘坐大巴继续南下。车窗外有斑驳的亚热带阳光。我的背包里有一位精神上的同行者。

我出生在一个叫菱塘的水乡小镇上。并且在那里度过无忧的童年。那里有一座破败的清真寺。数株高大的银杏树。在清末,曾经有许多来自西域的移民,带着他们的牛羊、宗教和信仰搬来这里。他们互相通婚。有了新的生命。从争执不断到渐渐融合。时间和婚姻均是一剂良方,但游牧民族的天性让这个小镇沾上了无法摆脱的漂泊宿命,如同湖面上在黝黑的野菱,逐波而生。会不断地有年青人离开小镇。去陌生的地方再度轮回。

父亲是小镇邮差。年青的时候应该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穿公家发的制服。骑二八双杠的可以载重的脚踏车。戴一只价格不菲的上海牌手表。会梳三七开的小分头。把车铃总是按得特别得响。在母亲来到小镇的第六年。他们通过小镇中药房的一位姓乔的老太太介绍并且很快结婚。母亲是知青。年青的时候应该是很美的。最初的时候在沙湖大队务农。会有七村八组的知青跑几十里路去只是为了远远的看她一眼。后来政策渐渐地松动了一些。加上她学过医护。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虽然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但也亲手迎来许多新的生命。名声也就渐渐地传了出去。后来她去了小镇的卫生院。再后来又转到中药房。然后嫁给了父亲。

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决然地带着我离开了小镇。把工作调动到了小县城的医院。并且有陌生的男人在积极地帮助我们办理回城和落实户口的手续等琐碎的事情。那时我已依稀记事。我记得母亲领我去学校注册入学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姓氏改成了她的。燠热的秋老虎。我穿着过大的白色的确良的衬衫。满头是汗。茫然地听着老师叫了我一声:吕诚。

我不确信他们之间是否存在过爱情。我的记忆里面没有争吵的片断。更多的时候是餐桌上无声的对峙。

父亲偶尔会进城来看我。少言寡语模样。依然是三七的分头。不穿制服。我们住在母亲的宿舍。紧挨着医院的应急发电房的一排平房。门口数株高大的阔叶泡桐树。他有时候只坐一杯茶的功夫。有时候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便走。我会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站在树下。隔着一段距离。用极短的言句交流。有一种分疏之后的客套。

在最初的几年。因为户口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我以借读的身份在各式各样的学校里读书。并且忍受很多来自老师的莫名歧视。我交最多的学费。却不能参加学校的任何课外活动。课桌总是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站起身。后背几乎要贴在黑板报上。我的成绩还好。只是没有什么玩伴。很多朋友来不及熟悉就要转学了。

我的小城生活并不快乐。但我仍和每个孩子一样成长。午夜有时候会被邻近发电房的机器轰鸣声吵醒。翻个身。把头埋在枕头下面。强迫自己继续睡。成年后。我经常会耳鸣。看了很多医生均没有治愈。后来不再相信任何药物和治疗。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枕头上面。

回城的政策因为某种不为我知的因素一直得不到落实。某有一个夏天的雷雨夜。母亲的宿舍进水。母亲趿着拖鞋一面用盆往外倒水。一面指名道姓地咒骂某某。惹来邻居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十七岁的时候。我放弃自己的想法。如母亲所愿去了生她的那个城市读一间二流的大学。一个不甚不感兴趣的专业。在她的带领下。在自忠路某号的石库门里第一次见到了面相凌然的舅母和表妹。在阴暗的木质楼梯上我嗅到了小学课堂上背后黑板上的粉尘的味道。

原本以为可以逃出那样的生活。倒头来却发现原来已是宿命。

卧铺大巴驶出城市后不久。道路两旁很快就出现了破败的景象。城乡之间的悬殊只是区区的百十公里。远远地看见红砖裸露的民房。有些甚至以枯败的植物覆顶。窗户就是两个黑漆漆的洞。连窗框也没有。更不用提玻璃。烈日午后。会有大大小小的十几头水牛一起懒洋洋地泡在道路边上的水洼里面。会有光着身子肤色黝黑的孩童跑到路边。以光脚踢地上空的可乐罐取乐。在车辆接近的时候。他们一轰而散。发出锐利的尖叫。

然后便是大段大段的山区公路。兜兜转转。容易使人犯悃。沿途均是郁郁森森的阔叶植物。繁杂得无法叫出名字的妖治花朵。那些艳俗的色彩里面。我只能分辨得出马樱花和三角梅。剩下的全都是空乏。无法引起视觉的集中。山野间有亚热带雾气升腾。感觉有些胸闷。像是晕车。却又不尽然。我把枕下垫高。试图去读一段雄的笔记。但很快我就觉得吃力。于是只能放弃。

道路一侧是高耸的山峦。另一侧或是千丈深崖。或是一条不见波澜的清江。抑或是小小如钮扣的村落以及如同碎镜般的水田。车上有人选择昏睡。有人选择去看车载录相。劣质的港产武打片或者是内地投资的翻版。面目生疏的演员有如魔菇般夸张发式。武打的每一招一式都有夸张的掌风和哼哈声。空气里面有浓重的汗味。

四个小时的后。车停在一个叫着“落旺”亦或是“若忘”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小镇。或者是一个县城。离开熟悉的环境。判断力已经不再准确。这里不是终点。只是一处停靠。很多在旅途的人和车辆都被关在一个满是碎石子的大院子。已是黄昏。亚热带的暑气仍没有散去。有三三两两地背包族在地图上找身处的位置。院墙边上有很多被废弃的杂物和赤足玩耍的孩童。司机报了一个车牌。15分钟后汇合。提醒每个看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然后打开车门。大家鱼贯下车。很多异族装扮的女人一拥而上。向人群兜售新鲜的瓜果、油汪汪的食物和劣质包装的纯水。很多人选择努力地避开她们。

以同样的姿势长时间地蜷着身体。我能感觉到腿脚有略微的浮肿。踩在硌脚的碎石上也只是一种木木的感觉。衣服因为汗粘在身上。十分不爽。我需要一缸热水、洁净的食物和干爽的衣服。但在这个院里似乎都不能得到满足。旅途让人降低对于物质的要求。隐忍得如同苦行僧。我像所有的过路客一样。立在人群里面无所顾忌地吃下用泡沫饭盒装着的食物。但仍坚持喝自己上车前买的水。并且吞下两片抗生素。

不时地有人过来推销。除了瓜果食物之外。还有镶着假宝石的刀。镀了一层红膜的望远镜。要什么牌有什么牌的魔术扑克。装在笼子里面的山龟和四足蛇。背包族们警惕地看着他们。

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卖缅桂。五毛钱,很大一串。但仍然无人问津。她挨着个地问过来。就这样到了我的面前。她的头发很黄。像一把干枯的头发草草地盘了一个髻。上面有一些老银的饰品。迎着夕阳。发出一种暗哑的陈旧光泽。

缅桂装在竹编的小筛子里面。只剩下几串。盖着白棉帐纱。牙白色的花朵边缘已经锈掉。想必应该早间摘下的。在上海。它叫玉兰。大学校园的侧门外。几步之遥就是石库门的弄堂。夏天会有一些阿婆卖玉兰花。偶尔叫两声。很多时候香味儿就已经是招牌。想不到几千公里外。它仍会出现。我买下了所有。把它们套在手腕上面。但它们已经颓败到经不起碰撞,很快就碰掉不少。于是只能放在胸口的口袋里面。

继续上路。枕畔多了一点雅致的淡香。居然可以在鼾声四起和汗渍粘腻中昏昏沉沉的睡去。

那个明晃晃的午后。法国梧桐树荫下有斑驳光影。男孩在弄堂口买了两朵玉兰花送给她。玉兰用别针串在一起。雅致的牙白色。只有一瓣轻轻地开启着,像所有欲言又止的情感。她闭上眼睛。将它们放在掌心嗅了一下。然后将它们扣在衣襟上面。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指。那一刻他的心里面仍然有粉尘的味道。但很淡。

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是在十七岁的夏天,高中毕业那一年。现在回想,她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她的名字里面有一个“薇”字。她说她是七月份出生的,巨蟹座。生她那一年,院子里的老蔷薇开得特别得盛,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所以她的名字里面有一个“薇”字。

后来呢?
后来拆迁搬家,蔷薇太老了,移了一次就死了。

那是个黄昏,我们坐在运河堤上,看来来往往的船队。晚风吹动到她素朴的碎花裙摆,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露水和痱子粉混合的味道。河堤上的晚饭花开出很大一片殷实的紫色小喇叭。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动着明亮的光泽。她的手被我牵着,手心里有微微的汗。

我本能地亲吻她的眼睛,感觉到它在我唇间不安地抖动,像一只机警的小鼠。

带我走!女孩睁开眼睛。
什么?
带我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里?……
我明了她的要求里面隐含着一些不可预知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觉得怯懦。

我们刚认识不久。她继父在我家附近新开了一间租书的铺子,有三毛、席绢以及武侠。放假没有事情可以做,便租书回来看,刚好她在。

她只是略微长我几个月,却有同龄人没有的神情。她的成绩很差,高二上半学期会考一结束就不再去学校了。守着租书的铺子,她却只看武侠,没有人借书的时候,她会看着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发呆。她应该不算是漂亮,有一种如金属光泽表面所散发出来的冷峻气质,但这种异样的神情却让我着迷。母亲曾经用很恶毒地两个字咒骂过她,但在我眼里,她仍然只算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问题。

母亲很反对我们的交往,并曾经在楼道里赏给我一记响亮的巴掌。我知道她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但却不知道根由,我只能无声地忍住。

在我年幼的时候,她盛怒之下会使用量布的竹尺抽我的手心,并且喝令不许哭出声音。逼咫的筒字楼,局促的人际关系,让她有一种无力可施的暴虐,又不愿让邻人看出她自尊的破绽。我唯有无声抽泣。十三四岁时,我也有过反抗,一个人逃到城市的边缘,用口袋里的零钱,给父亲打电话。可我并不想去他身边,只是在当下不知道除了他还可以打给谁。那个时候,父亲刚刚结完第三次婚。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婚姻,让这个男人开始麻木。他在电话那头口气冷淡,反复地说,她是你的母亲。至此,我认定自己与母亲才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挂完电话,然后从容地回家。

收到录取通知书当天,母亲很是高兴。她请了半天假,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带我去大商场买有牌子的衬衣、新鞋和拉杆皮箱,付钱的时候不再斤斤计较。

那一晚台风雨,未知生活的陌生感和应付倒灌雨水的慌忙,让我兴奋得难以入眠,耳鸣在这个时候不期而至。入夜时分,风雨渐弱,睡意渐渐压过来,我在肢体的沉重感里感觉意识如剥茧般渐渐抽离。

我隐约听到薇在后窗外叫我的名字,摸索着爬起开灯,费很大的力气打开窗户。隔着铁条看见她湿淋淋地立在雨里。

带我走!求你了,现在就带我离开这里!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穿零乱的衣衫,手里空无一物。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泣,然后瘫坐在黑暗里。
薇,不要怕!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但怎么也够不着。我转身想出去。看见母亲侧身倚门立在我的房门口,她没说话,但表情很冷。

我还是冲了出去,翻过医院家属院低矮的围墙,跑到自家的后窗口,但薇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积水洼里有她一只断了系带的塑料凉鞋。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雨里。我找了她整晚。但没有任何收获。

数日之后,人们在运河下游很远的一个芦苇荡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腐败不堪。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见她最后一面。警察找到了她留下来的一些东西,并带走了她的继父,关了他很多年。

或许对于别的男孩子来说,完美的初恋就应该是一个起跑线,一旦踩上去,就应该一路飞奔,直至把沿途的风景都看透,直至有一天意识到了包容和承担,他们才会变成男人,才会安定下来。于我来说,这一段过往就像一个永远都不会出生的死胎,一直在那里,耿耿于怀。

雄的笔记本支离破碎地记着一些文字,有些洋洋洒洒,有好几千字,有些只是只言词组,一两个词,有些是小说的梗概,有些记述了一个场景、一个笑话或者某一个路上偶然遇见但却素不相识的人。

雄的字有点儿草,下笔很重,每一页的背面都有凸起的笔划印迹。有些地方会有很长一大段删除的符号,被涂上浓重的笔迹,有些需要修改的字被画上圈,然后拖一条长线到空白处,再画一个圈,把替换的字写在里面。也会有大段的前后对调。这样的文字阅读起来并不是十分的轻松,但亦是很有趣味,你可以看到一个人是如何的思考,如何地推敲。这便如同行走在陌生城市的小巷子里面,会有迷路的危机,但也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寻常亦是最接近真实的一面。

雄应该算是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但在电子时代,这些都显得过于繁琐,很多人都习惯拉着鼠标去改。

笔记本里有一个故事是城市背景的,不是他惯常的军旅题材。

他写一个喜欢在午夜出没于街市的赌徒,发现这个城市的老虎机都是通过一个不为人知的管道连在一起,某一个人在这台机器里被吞下去的钱币一定会在某一个时间在另一台机器里面吐出来,但必须由另一个人去赌才能生效。这个赌徒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和不断膨胀的物欲,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每天在说与不说的矛盾中挣扎。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写完,或许永远没有结局。

我能看出来这个故事里面有影射当下的成份,但不知道他关注在哪一个点上。上一个十年出生的人应该比较偏向于对于世情理性的思考,或许他们比这个十年和下个十年的人都有责任感。

有一段关于女人相貌的描写,是用铅笔记下的,很短,有几个字因为纸张被水洇过而变得模糊不清。那一页的页眉上加了六个字:她的眉眼很淡。这六个字很工整,着力很轻,应该不是雄的笔迹。

我开始想到那个在葬礼上出现的白衣的妇人,但又觉得过于八卦和牵强。或许那个女人只是他的一个读者,或者还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人,抑或许那个只是编辑或者与他分享的人随手记下的几个字。只是一个“淡”字怎么去揣摸,在我的印象里面没有一个可以回想起来的面孔。

雄的作品里很少有女性人物,即便有,也只是衬托。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一个概念,是一个被血性男人一直想念着的概念。她们失去了面目,难道真得真是“淡”到只剩下的符号。

高原夜行,盛夏里也有会被冻醒的时分。车上的被子过短,纵使蜷起身体,脚仍然露在空气里面。凌晨两点,车驶在一段等级较高的公路上,感觉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沿途交汇而过的车辆渐渐多起来,不明有闪烁的车灯从车窗过匆促而过,耳鸣再次来袭。

上衣口袋里的缅桂大概已经完全锈败掉,气味已不再清朗,有一种像檀木一样迟钝而厚重的香气慢慢散出来。周遭有此起彼伏的鼻息声。

我随身带了网上订购的可以夹在书上的小夜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翻看雄的笔记。我试图走进一个人的世界,通过一种无声的方式与他对话,但仍然有不甚明了的地方。

不远处隐隐有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他已经走完的路程,我还在继续。

十一

学做网页,是一件极为偶然的事情。当把鼠标移到浏览器的“查看”下拉菜单时,就会发现有一个“源文件”选项,只需再按一下鼠标左键,这个光怪陆离、充满变幻的虚拟世界就会以一串代码的本来面目出现。这是一篇有着自己语法规则的文章,只要一点点英文知识和想象力,就可以明了它的主旨。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会有止不住的欲望。

我在某一个冬夜窥见它的一丝隐秘的光亮,而后便陷入不可自拔的沉溺状态,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网络上游走,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海量信息的确会让人感到绝望,你根本没有办法穷尽这一切。但是久了,会发现所有的一切只是从这一点出发,然后转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子,最终仍然回到原处。这是一个合并同类项的过程,不管其间有多么复杂,最终还是会遇见,只是时间或长或短。

我的第一个主页是铁灰色的主调,有大块暗红色不规则的色块。网站只有一个单字的名字。左。我收集一些台湾民谣时期的唱片和歌手的资料,按年代将他们整理出来,并且在喜欢的歌手或在唱片数据的页尾加上三五行自己的想法。有一段时间,坚持每天将生活里琐碎的事情以浅白的文字记述下来,后来因为旅行和其它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稀疏。我试图把年少的过往一一地写下来,因为不忍回望,很多东西只写了一半随便贴在网上。这里有足够的自由度,没有必要为任何事情做一个交待。可以随时抽身离开,也可以食言,再度回来。

偶然间学会了制作音频节目。每周都会找出一个时间,在深夜里关门闭户,学电台的主持人讲话,然后用软件把歌曲剪辑拼贴在一起,放在网上。台湾民谣时期的作品居多,偶尔也会播放一些九十年代滚石的作品。居然会有很多人喜欢,文字和音频都被转载或下载,然后出现在传统的媒体上,进而超出我想象的速度迅速扩散。

我不知道我在网络世界的影响力,但在机构里,我是一个神情隐忍,不太合群的年轻人,脸色因为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而泛出淡淡的青灰色。我的顶头上司是一个微秃的中年男人,在一次月度讲评会上,他为我找出了一个“没有年青人朝气”的缺点,然后被若干人在不同的讲评场合引用。在这样的机构里,每个人都需要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可在在冠冕堂皇的场合拿出来适度示众。倘若他看他们看到一个文科出身的人深夜还在一行一行地研究程序代码,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幸好,我并不在乎。

这是一个敞开大门的私人领地,会不断有人来来往往。窥探的欲望并不会让一个人能够坚持长久。很多人来了,觉得了然无趣,继而离开。但仍然有人会一直在,彼此间没有言语,只是淡淡地观望。这样的观望在荒芜寂廖的人生里有很多次出现,异常客观的立场。

孤单一个人在异乡过完旧历的新年,我忽然想起要做一个西芹百合的专题。

很简单的页面,淡灰和墨绿的配色,我在上面放了抽象的花朵图案,将她的文字录进去。然后套用了张爱玲和李碧华都曾经用过的概念在页眉写了一行字:

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西芹和一个百合。得到西芹,久了,便会是齿缝中嚼不烂的粗纤维,百合还是那朵盛放在空谷无人之处的圣洁;得到百合,久了,便会是一枚失水的石蒜类植物的干瘪球茎,而西芹仍是雨后农园里新鲜欲滴的一片葱郁。这晚报副刊上的一道家常菜,或许可以理解成寡淡无味,或许可以理解成平适安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她只是在书写……

十二

凌晨四点,我居然在百合最后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小镇上找到了一间24小时供应热水的小旅馆,是一个两层的小楼,隐隐地立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门口有数株高大的阔叶树木。

我不能确信百合是否真的到过这个小镇,还是只是在地图上随手找到这个有点意思的名字,放在自己的故事里面。她的文字描述的状态与小镇的格局有一些出入,我在暗淡的天光下兜兜转转,无人可以问路。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有浓重的四川口音,大概是看惯了背包族们的深夜道访,所以是一副温暖的泰然表情。男的上楼去帮我开房间、弄热水,女的进厨房帮我弄出来了一大碗酸辣味道米线。对于旅途中的人来说,这便是应该千恩万谢的举动。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捧起米线碗,忽然想起曾经在音频节目里推荐过王新莲在多年前写给娃娃的那首歌,很温暖。那是一首完全口白的作品:你的心是一座古老的旅店……

鱼曾经说过,我的网站也是一间旅店。在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人住进不同的房间。每个人都有自己关照的层面,各自在前程和归途上行走,在这里偶然间遇见,交换每个人在生命当中的积累,然后各奔前程。

有一只黑色的柴狗在桌下嗅我的裤脚,我机警的回避。老板娘过来叫它的名字,它悻悻地跑过去,然后趴在离我不远处怔怔的看着我。有些目光永远是那么单纯的,它们属于婴孩或者宠物。他们大多没有意识,不知人间苦痛。这道目光属于一只叫“阿来”的黑色柴狗。

我知道它没有敌意,故而夹了一小块的碎肉片放在掌心里,学老板娘一样唤它的名字。阿来犹疑了片刻,还是过来了,用舌头将那块碎肉片小心翼翼地舔起,并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一道湿滑的印迹。它无声地咽下那一小片碎肉,然后乖巧地坐在地上。我抚摸它的头,它侧过脸来,依旧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贪心,没有摇尾,也没有扭头就走。我认定阿来是一只安静的动物,如果它有前世,应该也是一个安静的灵魂。

关上门,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浴缸里,然后裸着身子走出浴室。

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深陷的锁骨,松弛的眼睑以及小腹处的皮肤上一小块青蓝色的胎记。然后吞咽药片,关掉灯。

已经是凌晨五六点的光景,因为经度的关系,天光仍显黯然。有很大颗大颗的星星在清寒将醒的天空中闪烁,天际处薄薄的云影。远处有辽落稀疏的灯火以及隐隐的此起彼达的鸡鸣声。而几千公里外的那个城市,应该已经曝露在晨光里,甚嚣尘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很多人在生计里奔走,失去敏锐的感知能力,麻木到面目模糊的地步。

没有睡意,长途的奔走让生物钟彻底得紊乱。这算是一种放肆的生活态度,需要在有惯常轨迹的生活里适时的来上一小段。有很多自恋的人都有纵容自己欲望的习惯,买昂贵但并不是必须的奢侈品或者因为某些细小的事情而彻夜不眠,填补因为某种缺失所带来的遗憾。

纵容自己的欲望,在某些暗夜里。亲吻陌生人的皮肤,然后无声地做爱。眼泪落在皮肤上有微凉的温度。抹在手腕上的香水味道在午夜里有灼烫的气息。陌生女孩耳际边细碎的发丝。掉落在地上的一枚简单的戒指……

很多过往的片断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即便远离熟悉的环境,仍然有一些过往会来纠缠。

十三

最后见到母亲的时候,她仍有气力,只是已经不太情愿说话。脸色苍白,表情木然,躺在自己工作多年的那间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神情极度疲惫。

我先上行政楼那边去跟她的同事打招呼。他们纷纷安慰我,让我宽心。人情总是柔软且自欺的,当年母亲与他们之间的纷争在面对生死的这一刻才可以被忽略掉,不再计较。可是当年连同我在一起背负的一些耻辱却仍在我心里如此刻骨。我相信她不会轻易忘记。

我楼上楼下补办一些手续,脚步明显的慌乱。我不想她看见我难过,一个在无人的楼后抽根烟,定了定神,才去看她。

在归途上,我一直在想象着我们见面时的场景,悲泣或者面无表情,但哪一种都有可以揭穿的漏洞。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却隔着疏淡寡薄的亲情。她几乎是一个人把我养大,尽了一个母亲的天职,但她的占有欲却容易把人刺伤。她争强的性格在时代的洪流里成了一根扎在她心头上的刺,她根本不能意识到这样的宿命,所以她无力拔出,只能任有它流血结痂,一次一次的撕裂,一次一次的疼痛。她在这个过程中左突右撞,处处碰壁,然后变得越发得不可理喻。当我成年之后,我们之间变得很少有亲昵的话题,我们仍然会通电话,但却是长时间的沉默,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抑或者有没有说出的必要,但我们仍然是亲人,相依为命。

我无声地立在她的面前,她的脸上无悲亦无喜,只有一种从未曾见过懈怠。或许她已经自己大限将至,所有梦想和索求都不可能实现,所有的拥有和舍弃都无法带走,于是眼神放空,心如死灰。

妈。我俯过身去在她枕边低声唤她。

她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嘴唇轻轻地嚅动了几下,然后又恢复平静。

周遭有氧气筒里水泡翻滚破裂的声音,心电仪有微弱的滴答声,透过泛着绿光的监视器,我看见了她的心跳,心里面有酸涩的味道。看护病房外围了一些她的同事,微胖的主治医生垂手立在我的身后,有人在私下交流着一些细碎的话语。很多人都在观望她的谢幕,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在她枕边压低声音问她,妈,打电话让爸爸来吗?

她极力地睁着眼睛,使劲地摇头。

好,好,噢,不打,不打!我像哄一个哭闹的孩子一样,用手抚摸她的头,将她额前散乱的发理到耳际,然后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她伸出插满管子的手想抱我,但被护士捉住。

我半蹲在病床边上,将她的手托在掌心。因为打点滴,她的手没一丝暖意,我用力的呵气,试图让它得到这人世间片刻的亲情温暖。她嘴唇喃喃地想要说些什么,我俯身过去听……

她走得极其绝决,像她一贯以来的作风,目的明确,干脆且不拖泥带水,但我知道她亦会有留恋的一刹那。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帮她轻轻擦去眼角边那一滴滑落的泪。

一年之后,我在偶然间看到了港产的动画片《麦兜的故事》,窥见那个化身为小猪的普通香港人的内心世界,看到画面上的那一缕升腾进天空的轻烟袅娜地划出悲伤的曲线,听成年后的小猪麦兜说出每个人深埋在心头里对于孤单的恐惧。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孤独地遗留在这个人世间,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一个可以安心投入的怀抱,再也止不住悲痛,泪如雨下。

我终于明白母亲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说,带我回家!

十四

在饥饿感中醒来,四下里有明晃晃的阳光。屋顶的老式吊扇吱呀作响,席上积了一身褥热的汗水。钻浴室里冲凉,小窗外市声喧闹。不时引擎声轰鸣的摩托车经过,有占道小贩的叫卖,有那个沙哑喉咙歌手翻唱的流行歌曲在喧嚷。日光之下,这里恢复成一个生活气息喧腾的小镇,跟几千公里外的那个城市别无二致。它不再是百合笔下逃避纷扰的桃源,这里仍然充斥着无可避免的生计,欲望和观望。

我决定去一趟小镇的邮局。在大太阳底下和嘈杂的市声里问路,浓重的口音和低血糖让人头昏。

阿来一直跟在我身后。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它,但当我转进一间看上去干净的傣味餐馆时,它被穿水红色长裙的服务员挡在玻璃拉门外。我跟服务员说那是我的狗。那个细眉细眼、皮肤微黑的女孩子笑着说,我认得它的,东街旅馆家的阿来。

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它就蹲在门外的阴影下,吐着舌头。这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据说只有舌头和足底才有汗腺。散热或许是这个物种最难以应付的困扰。

它在外面,周遭是匆匆的行人脚步,这让我很不安心。我在餐馆里草草填了肚子,然后把没有吃完的菠萝饭倒进菜汁带出去给它。我在餐馆的门口抽烟,它在一旁耐心地把菠萝壳里面的东西全部弄出来吃掉。

我在邮局打了一个电话给帮雄出书的出版社。在我说明来意后,接线小姐把我的电话转给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她似乎已经知道了雄的变故。

我对她说:雄的部分手稿现在在我这里,我无权也没有办法继续保留它。我想把它寄给你,希望它能够变成书,我想雄也愿意看到这样的处理方式。

对方告诉我出版社的邮政信箱号码和邮政编码,然后挂掉电话。

午间时光,邮局的工作人员昏昏欲睡。没有人顾及阿来的出入,所以它也跟进来,并且一直很安静地蹲在我的脚边。这里有冷气,但它仍然吐着舌头。它看上去很像是我的狗,但我只是喂过它一小片碎肉和一只吃了一半的菠萝饭。我们之间的情义如此寡淡,但它并不计较。

用特快专递去寄雄的笔记本,仍然觉得不够慎重,又附了一页纸的短信给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把信袋递进柜台的时候,隐隐中还是有一些担心,但也只能这样。

这是一个三间窗口的小邮局,依次有储蓄、电信和函件服务的窗口,依然很像十多年前父亲所在那间的格局。我付完钱后才在柜台的玻璃橱里面看到当地邮政发行的邮资明信片。十元一套,每套六张。我还是劳烦昏昏欲睡的营业员,买下一套。

六张明信片都很漂亮,都非常喜欢,但仍然会有一点细微的区分。相对而言还是喜欢其中的两张,一张叫高山牧场。上面有浓重的雾霭,若隐若现半坡深郁的绿色,间或有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另一张是一面湖水,清澈澄净,没有帆影,散发出如宝石般的幽蓝光泽,远远的是一道山影。

我问边上一位查邮政编码的顾客,湖在哪里?那人用手指了指天花板,头也没抬地说,山上。

我很想把这张印有湖水的明信片寄给鱼,我想她应该会喜欢的,但我没有她的地址。

十五

母亲离去的那个冬天,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孤寂和清冷。假期在奔丧的途中用尽大半,只剩下一周左右的时间。决定改变一下方向,去温暖的闽南城市旅行,但又莫名地害怕一个人在旅途中孤单的行走。

我在一个“驴友”BBS里留下了自己的结伴提议,数个小时后有人回应。我通过网站短消息发我的电话号码给对方。很快电话就打过了。

是个女孩,声音单薄且透明。在离我一千多公里的北方城市。

她发了张照片在我的电子信箱。南方人的轮廓,中长发,有疏淡的眉和深陷的眼窝,没有笑容,表情琢磨不定,背景是某间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玻璃上有佑大的磨砂Logo。

各自交待了大致的状况,进一步沟通行程。我的假期相对于她而言显得过于冗长了一些,她只有四天的时间,而此直线距离比我长出很大一截。我的行程是坐火车先到福州,然后再转乘大巴前往厦门。她的行程是直飞厦门。两个人约了在去鼓浪屿的轮渡那边见面,然后再正式开始一路的行程,时间刚好可以一道从厦门那边乘飞机返程。

坐夜行火车一路南下,路过杭州时是一城的灯火,安然地睡去,醒来就已经在福建境内了。南方气候温润,沿途的草木均未凋落,还是可以看见大片大片葱郁的绿色,铁道两旁偶尔有简陋的庙宇和很盛的香火。

福州是一个处变不惊的城市,新城和旧城夹杂在一起,几乎没有明显的分界,行道木大半是榕树,主干道以节日命名。一个人漫无目的在陌生城市的街巷中游走,在东街口附近杂乱的小巷子找卖鳗鱼丸的老字号,吃一碗六只的鱼丸。有点微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咸甜杂合的味道。在清晨去爬鼓山,发现自己赶上了一个盛大的早锻炼的队伍,后悔不已。

取消了去马尾的计划,转道厦门,在高速大巴上昏昏欲睡。因为这次约定,整个行程多了一些坦然和安心的成份。车抵厦门已经临近午餐时间,在网上定了莲花路附近的一间旅馆,拿着证件去办理入住手续。前台有免费赠阅的地图,顺手拿了一份。

约在人来人往的渡口处相见,只能靠手机来确认彼此的方位。

她拿一罐没喝完的红茶站在栏杆边,看来往的船只或者行人发呆,有一只简单的背包挂在单肩上。我远远地冲她招手,她有一丝丝迟疑。她比照片上的模样更加的瘦弱,皮肤灰暗单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一身短打的牛仔装,脖子上围了一块五色的皱绢丝巾。

我们在附近一幢高楼的顶层餐厅吃晚了一点的午餐,要挪威三文鱼口味的比萨和加了稍许酒精的果汁。她明显的倦怠,食欲不振,几近昏睡。一度曾企图在餐厅里抽烟止乏,被服务员劝阻。

我最近一直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但并不觉得悃,可是一出门就有点昏昏欲睡,像一座积木房子被从底下抽掉了一根似的。她耸着肩,眯着眼微笑,像是一个做错事担心责罚的孩子。

她应该年纪不大,但眼角已然有细细的纹路,脸上没有妆,袖口有淡淡的香水味道。耳际细碎的头发散乱毛糙,但指甲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颜色。

她在一间专为地产商服务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每天看画在纸上的房子编造精致但不合逻辑的句子。

我有时候会觉得被掏空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说,有几次被卡在凌晨两三点,写字楼空无一人,灯光惨白,生计紧逼,枯坐也不是办法。我会把过道的的窗户打开,把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一只手紧抓住窗沿,闭上眼睛感觉呼啦啦的风穿过身体,体味到对死亡的恐惧,一瞬间就会清醒许多,然后平息了再坐回去写。

人总归是有惰性的,只有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才可以完全投入。她喉头咽动,喝下一大口果汁。

十六

阿来从小旅馆一路跟出来,我几度想把它撵回去。它往回走几步,待我转身,又尾随过来,然后缠在我的脚下。天光还没有亮,四下微凉。它应该是心情愉快的,边走边蹭我的裤腿,像一个淘气任性的孩子。

去坐三个轮子的农用车,它很灵巧的跳上去,同车的人唬它,它便躲身在我的腿后面。

进山之后,一概是小径,周边是没腰的森森植物,起初还远远得看到前后的同路人,后来便渐渐的稀疏开来。一路上,阿来明显地兴奋,在前面一路小跑,然后再停下等我。中途,我们停下来喝水、吃东西。我喂它火腿肠,它似乎不太喜欢,但仍然安静地咽下。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亚热带植物繁密的枝桠投射下星星点点的光亮,空气中有褥热在慢慢地蒸腾。

虽然在明信片上看过,但抵达湖边的时候,仍然觉得很震撼。它很像一片海,看上去非常得辽阔,因为生在万山丛中,便不像家乡的湖泊边上会有污淖的泥沼以及丰沛的水生植物。它的边上会有千年淘净出来的沙砾,水体近处清净见底,远处却会积成通透的冰蓝,像一颗躺在地球表面,深郁温润的眼泪,饱含了千万年沧桑过往,但此时微风,只有一湖淡定的波纹。见过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他们有疲惫的心,但脸上仍有包容和体已的淡定微笑。他们有故事,但已经埋藏在内心最深处,轻易不向外人道来。他们大概都有湖泊的性格,能够包容他人又懂得释放自己。

沿湖边走了一段,找一个开阔的地方坐下,时间已经接近午后一点,日正当午。阿来跑到湖边的石块成群的地方,玩了一会水,然后怔怔地看着湖面发呆。

远远过来一队远行的“驴友”,一共五个人,三男两女,浑身上下花花绿绿的军用装备,像一只小型的探险队。他们见我跟阿来很好奇,主动过来说话。他们大半是在校学生,从北京出来已经大半个月了,准备沿着滇藏线继续往前。因为有女生同行,所以尽管他们昨天出来的很早,但直至下午才赶到湖边,于是在湖边搭帐篷住了一夜,早晨沿着湖走了一小段又折回来,现在准备赶回小镇落脚,

一起下山吧!一个圆脸的女孩子诚挚地邀请我。
我指了指登山包说,我带了帐篷和睡袋,准备在这里住一晚。
那你要小心。皮肤黝黑的男孩子说,这里植物太盛了,小心野兽。那边有我们昨天晚上没有烧完的柴枝,你再去找一些,晚上就可以生一堆篝火。
对。女孩补了一句,这里蚊子也很厉害。
谢谢,我微笑着回应他们,其实在这样的环境里,深夜里突然而至的陌生人比野兽更可怕。
他们会心的笑
能帮我把阿来带回镇上的旅馆么?我看着远处依然怔怔地看着湖面的阿来。
它不是你的狗?女孩子好奇地看着阿来。

两个女孩似乎都很喜欢阿来,用手挠它的脊背和脖子。阿来侧躺在地上,蜷只腿,闭着眼睛,一副很泰然的模样。女孩唤它的名字,它微睁开眼睛,然后再闭上。
再见喽,小心啊。五个人纷纷跟我道别,然后唤上阿来一起上路。

阿来依旧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过来嗅我的裤脚。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它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我知道它没有思想,亦不会懂得离别。可是仍然想要跟它说,再见,阿来!

十七

我们坐渡轮去鼓浪屿,避开拥挤的人群,站在船沿,各自扶着船的围栏。彼此不说话,偶尔对视一眼,感觉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冬季,鼓浪屿上游客廖廖。街边林罗的店铺买当地的特产以及美食,她留心珍珠、牛角梳和五香卷,与老板兴致盎然地讨价还价,但最终却没有买任何东西。

街道让人失望,下一个路口,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拐进一条寻常的小巷子。

进入小巷她变得几乎没有什么话,不停地拿着自己的数码相机拍照。闽南岛屿上曲折的小巷,旧迹斑驳的砖墙,依墙藤蔓上开出来的杂花,衣着素朴专心洒扫的老人,放学三三两两的孩童,她均一一地拍下来,表情专注。

路过一个体育场一样的地方,围着一圈刷了粉绿色漆的铁栏杆,她张开臂用手指去一根一根划过它们,像掠过竖琴琴弦一般。四下里有浅浅的背景音乐,她好奇地寻觅音乐的来源,找到他们被吊在路灯架子上面,伪装成一个粗劣模样的花篮,然后放肆地发笑。有深宅大院,石雕的眉檐上有八仙的法器,她冲着门口发呆,好奇地张望。

她很像逃了课的中学女生,散淡且漫无目的。

暮色渐沉的时候,我们立在日光岩上。目光所及之处是冬季日光染红了的平寂海面,一侧是岛城已经星星点点亮起来的灯火,对岸有高耸的银白色大楼,另一侧是若隐若现的岛屿,隔着满是乡愁海水。

我们坐很短一段的缆车返程。双脚悬空的时候,她轻声克制地尖叫,下意识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失去体温的鱼。

[后记]

夜色如幕,星斗辽远,篝火即将燃尽,往事随风来袭。

我将医生开出的诊断书,丢进火里。它迅速地卷曲变形,然后成为灰烬,被风扬起,不知踪迹。这个莫名的通知会让人焦躁不安,无以为继,亦能够让激发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远离家乡、远离生计的这个高山湖泊的边上,隔着几千公里的空气,仍然可以感受到内心里有波涛汹涌的轰鸣,它深入骨髓,无法摆脱舍弃。

想起那个清寒的冬夜,那个夜灯稀疏的时分。她在我身下颤抖,面色如焰,短暂的欢愉仿佛缩放在暗夜的花火,无法保存,只能回味。我亲吻她的眼睛,不小心沾上一滴咸涩的眼泪。

夜色淡去,日光升起,我们仍旧只是失去体温的鱼,漫游在各自的领地,行色匆匆,泪腺干涸。

我们期许温暖,然后在陌生城市洪大背景下偶然间相遇,企图找到可以无需言语、直抵心灵的感动,但却是伸出徒劳的双手,划过空气。

如此贴近这滴躺在地球表面上的眼泪,越发地被它积聚了千万年的悲悯和寒意凉彻心底。那些在这场单程旅途里经历的眼泪,无声地没过头顶。看见薇立在大雨里,看见母亲弥留之际……

头顶还有一粒微弱的星光,挣扎着去深吸一口气,然后轻声地对它说。

妈,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