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大槐树:淹没于时代洪流,其中的血泪悲欢再也无人知晓

赵世瑜 著 / 说不尽的大槐树: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 /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 /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 试读购买

文图 / 左叔

我的老家是江苏扬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高邮。对,和文坛知名作家汪曾祺是同乡。但是如果我身在高邮的话,就不能与汪曾祺攀这层“老乡关系”了。我的老家在高邮湖的湖西,一个叫郭集的镇子(已经镇区合并被夺了名字),而汪老家则是湖东边的高邮镇(也是高邮市政府所在的镇区)。

一条狭长的高邮湖,隔开了两边的高邮人,也拉开了彼此的心理距离。在过去,至少在我的童年阶段,彼此之间还是有区域认同上的差别的。我们自称“上河人”,而管自汪老家往东的所有的人叫“下河人”。这个字眼,后来我在也书面表达找到了佐证,有一个词代表了江淮之间,从运河往东直至黄海的广阔地区,叫“里下河地区”。

“吾乡过去水患颇为严重”,这一点汪老也曾在他的作品里提及过。黄河泛滥,夺了淮河的入海通道,淮河下泄的水,每年都要沿着狭长的高邮湖一路往南,进入长江,中转入海。每到汛期涨水,原本有路可以走的湖滨草滩都会被淹没。若是遇上安徽等地上游连日阴雨,下游遇上天文大潮出口不畅,高邮湖的围埂成了“保命堤”。在我小时候,郭集镇的乡间,很多人家的房子都是盖在“高庄台”上。这种“高庄台”是从周边低地取夯筑而成,大约有个十来米高,而取土之地自然也就成为生活里取水洗衣的池塘。

高邮湖与京杭大运河一道,由北往南并行。汪老曾经写过,高邮镇西边的京杭大运河,也是一条“悬河”。因为坐在运河堤上,可以看到下面人家的屋顶上黑漆漆的檐瓦。也就是说高邮湖要高于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要高于高邮镇。湖西边的郭集虽然地势也不高,但与高邮镇相比,还是占尽优势的。“上河”与“下河”既是地势上的落差,也是水患灾荒造就的心理上的落差。小时候常常听太祖们说起,过去常有“下河人”拖家带口来讨饭的情况。

交待完生存背景,我要说一说我家有一个传统。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差不多每年到了腊月年根底下,就会去扬州的邗江、安徽的天长之类的地方“做老会”。在那个交通还不太发达,出趟远门还不太容易的年份,这样的举动自然有着某种“朝圣”的意味儿。我爷爷过世之后,这样的责任就落在了身为长子的父亲身上。虽然,他也远离了高邮,但还是要跑回去“做老会”。我对方言中的“做老会”的理解,就是宗族议事的会议,我对其中的细节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按照我父亲的说法,是本姓一家轮着操办的,每次三至五天不等,商量族谱的修订、长幼排行之类的事情。

我确实见过几本他带回来的家谱,每本“序言”交待我家祖源的时候,都会提到苏州阊门这个地方,大约是在明朝初年北迁至扬州邗江一带,尔后就在周边开枝散叶了。我现在人在苏州,也曾经因为家谱上有提及这个地方,特意去过苏州古城西北面的阊门,见到那块“阊门寻根纪念地”的石碑。在广大的“里下河地区”,苏州阊门变成了一个与山西洪洞大槐树近似的祖源地象征。后来,我也有陆陆续续读到一些与阊门移民史相关的论著,提到了这样的祖源认同与明朝的“洪武赶散”相关,同时也存在在原本江淮土著主动附会,在本就水患严重、生活贫困的江北努力向往“人间天堂”富足的心理诉求。

传说真伪的问题,我觉得应该学者专家去探讨的事情。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样的祖源认同,在生活细节里是有非常深刻印迹的。我老家方言里面有一个词汇叫“上苏州”,指代两层意思,一层是人睡着了做梦,另一个人往生了“回到了老家”。众所周知,江苏的方言是极为复杂的,往往隔了一条稍微宽阔一些的河,两边的口音就已经有明显的区别了,但是我还是在自己所熟悉的高邮“上河人”所操的方言中找到与现如今苏州话相近的字句和表达,这是让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当然时代变迁,现如今的佐证也有可能是地域交流密切、文化认同标签不断强化的结果。

对于建立在农耕基础之上的华夏文明,安土重迁一直是深植的观念,搬家移民对于任何群体而言都是极为重大的事情,融入当地的生活同样也是。其中的复杂,就像赵世瑜先生在《说不尽的大槐树》中所表述的那样,既有政治经济不断发展的因素、同时也有文化民族不断交融的因素。对于个体而言,尤其是现如今人员往来日趋复杂,城乡二元结构迅速瓦解的今天,这些来路和出处已经并不太重要,我都不知道,同样身为长子的我,是不是将来也要去“做老会”。

或许,未来它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论证了一个人从哪里来这样的简单溯源的问题,更为重要的它形成了一个族群观念,划分出自己人的范围和疆域,这是建立认同、协作、交流的一个基础。当然,它也极有可能被更为巨大的时代洪流所淹没,最终变成一个四个字就能概括的历史或者文化现象,至于其中的血泪悲欢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