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衍
江南人吃笋,实在是家常便饭。特别是春笋,雨水过后,因为发得快,满山的竹林子里都是冒出的笋芽笋尖。总有人开着小车送到小区门口来,一把把一捆捆的,堆成了小山。买的人爽快,连价格也不问,总是抱起几捆称了就走,好像再不买就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春笋不似冬笋,外面剥去一层,里面差不多都是可以吃的笋心了。春笋长得快,一夜之间就老了一层。所以买回去要剥掉好几层,直到剥得只剩下一丢丢白白的笋心。所以,虽然是买了一大捆,回到家剥完也就只有一盘子的量。
爱吃笋的习惯还是因为在上海住了几年,上海人爱吃笋,尤其爱吃油焖笋、红烧春笋。那时候,在上海工作,隔三岔五去舅公家吃饭。舅公家有两个女儿,都是四五十岁年纪了,皆没有子嗣。所以每次我去,舅公舅婆都会拉住我的手,家长里短的,当亲孙子一般看待。
舅公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每次去,他都要絮叨起陈年往事。说起自己在故乡南京乡下时的童年记忆,每每哀叹不已。说自己从小就给地主家放牛,饭都吃不饱。家里兄弟姊妹又多,姐姐们都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了。幸好,他的二姐姐也就是我奶奶后来嫁给了我爷爷,爷爷家算是半个书香门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好歹是可以吃饱穿暖。
舅公十五岁就当兵了,正经的童子军。舅公服役在东海的海岛上,海岛很小,岛上没有几个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训练和站哨,训练就是练习通信兵都要会的缠电线,成天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到了晚上累得直不起腰来。站哨就更不用说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一瞪就是几个小时。但总算是能吃饱饭了,那时候当兵就是图个有口饭吃。
后来,舅公转业的时候运气很好。东海哨卡所在的几个岛屿由于行政规划从江苏划归到了上海,舅公就直接被转业到了上海飞机制造厂,做了一名跑材料的业务员,吃起了公粮。舅公很勤奋,但苦于文化底子薄,所以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就退休了。
最幸运的是舅公遇到了舅婆。舅婆是典型的上海徐汇人,舅婆家就住在龙华寺一带,离飞机制造厂非常近。经过组织介绍,舅公认识了舅婆,舅婆生得纤细瘦弱,但里里外外一把抓,舅公工作忙经常出差,两个女儿都是由舅婆一手带大。
舅婆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爱吃笋,冬天吃冬笋,春天吃春笋,其他两个季节就吃晒干的干笋,干笋用温水浸泡开了,切成长条,再取出去岁的腊肉切成薄片,加上少许发好的黑木耳,就可以做成腌笃鲜了。还可以将泡开的干笋切成丁炒饭吃,也是鲜美可口。
总之,一年四季,无笋不下饭。
舅公是从苦日子里趟过来的人,平常极其节俭。每次我去他们家,都会买一些水果带着,这些水果舅公会收起来,等到我下次去再拿出来给我吃,有时候,苹果都开始发干起皱了,他就用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碗里递给我吃。我也不好推辞,只好将新买的水果递给他,他又再收起来。
去得多了,就愈发觉得舅公的节俭太过匪夷所思,毕竟他们都退休了,而且退休工资还不错,况且他们的两个女儿在上海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据说手上都有好几套房子。
但是,舅公改不了节俭的习惯。
比如,他把家里的水笼头的水流都调节得非常小,导致抽水马桶总是冲不干净,这时候,他会提醒我可以用洗脸盆里洗过手的水冲马桶;舅公有晨练的习惯,他会大清早就跑去龙华公园和老人们一起打太极,打完太极就去菜市场遛一圈,这一圈遛下来,就带回来好些菜,这些菜看上去蔫了巴叽的,像被霜打过了似的,原来舅公总是趁着菜场卖完一轮,剩下些带着黄叶子的菜,他将这些菜以较低的价格买了回来,给舅婆烧午饭用;还有舅公家在一楼,冬天阴冷夏天湿热,但舅公从来不开空调,女儿给买了电暖气,也没见他们用过。有一年冬天在他们家吃饭,我冻得鼻涕直流,舅公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吃饭,还把剩下的一点鸡蛋炒虾仁悉数划拉进我的碗里。
为此,舅婆没少数落他,但那数落哪是数落啊,她边说边笑的样子,简直是纵容。
舅公虽然生性节俭,甚至快成了癖。但有一样东西舅公是舍得买的,那就是笋,无论是冬笋还是春笋,舅公从来都是挑新鲜的买,而且一买就是一捆。没别的,就因为舅婆爱吃。
前两年,舅婆突发胃出血,送进医院抢救。从来都是在舅婆照料下的舅公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只好从老家请来了保姆,还是自己的侄女,这样知根知底,而且有什么舅公也好交代。
舅婆住院的时候,我去医院看她,舅婆看见我来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了很久,说,等她好了去她家里吃饭,现在春笋上市了,也没有人会烧,“侬晓得伐,油焖春笋老好呷额。”我听了直点头,毕竟舅婆烧的油焖春笋实在是一绝,外酥里嫩,油而不腻,咬开来还有一丝丝的甜味。
这时候,门推开了,舅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他看见我来了,笑得合不拢嘴,说,你舅婆老喜欢你了,你要常来看看她。说着,他从保温桶里拿出饭菜, 我一看,那不就是一小碗油焖春笋吗?
舅婆看见春笋乐开了花,说,活了一辈子,还是头回见你舅公烧饭给我吃,还烧了我最爱吃的油焖春笋。嫩的来,孩子,快来呷呷看,老好呷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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