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今年,上海连续下了几场很大的雪,很多人都拥上街头狂欢。曼桢隔着正大广场的玻璃门看着这些喧闹的人群,不禁失笑。脑海里却浮现出西安的雪,西安这时候也该下雪了吧,纷纷扬扬的,落满了整个街道,整个城墙,整个护城河。你可以聆听千年古树落雪的声音,可以感受千年古塔积雪的重量,想象皑皑白雪下那些久远的朝代,肌肤胜雪的华妃宫女。

那才叫雪啊。

曼桢心里想着,却不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有一双手将她扶住了。

她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巨型玩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曼桢被吓了一跳,继而笑出声来。她刚要说声谢谢,那个人形玩偶便扯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正憨笑的脸。

“大军?”曼桢惊呼。

“是啊,是我。曼桢,你还好吗?”这么冷的天,大军竟然满头满脸的汗。

“我还好,你呢?”曼桢觉得自己这样问有些多余,因为她看见大军身后的广告牌,还有他身上的玩偶套装和面具,便明白了些什么。

“我挺好的,过年回西安不?”大军摸了摸后脑勺。

曼桢皱了皱眉头,“大军,我这会儿有事,改天有空再聊好吗?这是我电话。”

曼桢匆匆塞了张名片给大军,便蹬起高跟鞋飞一般地走了。
曼桢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大军,甚至她都没想到在上海还能遇见大军。几年前,大军来找过她,她把大军送上了列车,她以为和大军的故事就此划了句号。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送大军上车,大军从绿皮火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说的最后一声“珍重”。

那天的情形,曼桢不愿再想起,但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克制不住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考虑大军,去喜欢大军,甚至去爱上大军。而大军不一样,从小,大军就对自己如同兄长,处处保护着自己。

或许,有一种情感叫做依赖吧。曼桢后来为自己找了一个非常可靠但又牵强的理由,对,就是依赖。曼桢一直依赖大军,这种依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非常接近爱情了,但曼桢就是不能接受,她宁愿以兄妹关系相处,并且一直这样下去。
大军是在曼桢考上上海大学的研究生时,向她表白的。大军的表白,让本来就心猿意马的曼桢更加心焦气燥起来。

曼桢是在工作三年后才决定考研的,原因是有一次单位组织去上海培训,那时候她在图书馆工作,去上海取经一直都是同事们梦寐以求的。

那次,曼桢对上海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庞大的都市,井然有序的街道,时尚而又彬彬有礼的路人,让她这个一直在西部长大的女孩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磁场。

在那次培训归来后,曼桢就决定要去上海闯一闯。父母都表示出坚决的不赞成,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年纪也不小了,不惦记着恋爱结婚,还想往那么远的地方跑。你放心,我们还不放心呢。

曼桢气得辩驳:“妈以前不就是从上海过来的吗?我记得妈说过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曼桢,是我妈最爱的张爱玲书中的人物。难道你们就真的不想我能回去吗?”

曼桢的母亲是当年援助西部建设从上海过来的知青,父亲却是地地道道的西安人。从小,曼桢就听母亲说起上海的事情,说那里小白兔奶糖有多么好吃,那里的房子有多么洋气。

但是现在,就连母亲也跟父亲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他们一致希望女儿能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为圆一个荒唐的梦而去冒险。
但有一个人一直支持他,那个人就是大军。那天大军拉着曼桢在雁塔路边吃羊肉泡馍,边喝酒。大军说:“你从小就学习好,不考研太可惜了。”

曼桢点点头,说:“是啊,图书馆的工作枯燥乏味,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十年后的样子,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大军举起酒杯,对曼桢说:“我支持你,你在图书馆工作,正好有时间好好复习,祝你成功!”

大军的样子,让曼桢好笑,但心底里也坚定了考研的决心。
有志者事竟成。一年后,曼桢如愿考取了上海大学的研究生。得到喜讯的那一天,她第一个跑去告诉的人就是大军。

在高高的城墙上,大军把她抱了起来,说:“你终于圆了自己的梦,你能不能圆我的一个梦呢?”

曼桢以为大军开玩笑,说:“你尽管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大军对着远处的大雁塔高声呼喊:“曼桢,做我女朋友吧!”

曼桢被大军的呼喊惊呆了,她没想到大军会向自己表白,一直以来,他们情同兄妹,一个碗里吃过饭,一个杯子喝过酒,但从没想过要成为男女朋友。

曼桢低下了头,她看着脚下的护城河,想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影子,她将身子探了出去,但就是看不清。

大军将她一把抱住,说:“曼桢,你干什么?太危险了。曼桢,我会给你时间的,等你学成归来,不,如果你想留在上海,我就跟你去上海。”
曼桢启程那天,并没有告诉大军,因为大军的表白,让曼桢整整苦恼了一个春节,那年的春节奇迹般地没有下雪。

曼桢心想,一直听说上海也很少下雪,这或许是在迎接我呢。

义无反顾的曼桢终于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一下火车,曼桢就迷路了,站在上海火车站前手足无措。她想在路边拦个出租车,但路上并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停下来。

这时候,身旁有个声音飘过来:“你好,你是要打车吗?TAXI都在前面的地下停车场。”

曼桢以为对方是个黑车司机,在西安,她见多了黑车司机,经常拉着人绕远路,甚至图谋不轨。但看那人面宠白晰相貌斯文,倒也不像个坏人。曼桢点点头以示感谢,便拖着偌大的箱子往前面走。

那人走过来说:“我帮你拿一点吧。”说着接过了曼桢手中的箱子。

也就是那天,曼桢认识这个帮她提箱子的男人,他叫潼。

后来,潼告诉曼桢:“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有个潼吗?”

曼桢摇摇头,潼告诉她:“因为我的祖籍在陕西。”

曼桢惊讶地看着潼,刚刚从陕西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曼桢瞬间觉得与潼拉近了距离。
那时候潼已经有女朋友了,但潼的贴心,潼的暖男特质,令从小就生活在西北的曼桢感受到和风细雨般的温馨。曼桢甚至想,或许潼就是那种标准的上海男人吧,既有绅士般的外表,又能把整个家庭照顾得好好的。

有很多次,曼桢将自己的学习压力向潼倾诉,潼也耐心地劝慰她,并告诉她,毕业以后,完全可以留在上海,毕竟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机会要多于西安。

曼桢就这样夹在大军与潼之间,夹在潼与潼的女朋友之间,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角色。

直到有一天,大军从西安过来看望她。曼桢请大军到淮海路的红房子西餐厅吃饭。曼桢说:“你知道吗?这是张爱玲最爱的餐厅,那时候,张爱玲就喜欢点这几样菜。”曼桢边说边指了指菜单。

大军见菜单上写着:洋葱汤、烙鳜鱼、烙蜗牛、芥末牛排。不禁皱了皱眉头,说:“这有啥好吃的?!”

曼桢有些不悦,说:“大军,这里是上海,别这么大声好吗?”

大军说:“咋咧,上海咋咧,还不让说话咧。”

那顿饭有些不欢而散,他们走在浓密的梧桐树下,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大军和曼桢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大军说:“曼桢,毕业了回西安吧,我看上海也没什么好。人这么多,东西也不好吃,你看你都瘦了。”

曼桢回头看了看大军,一直在她眼里高大魁梧的大军此时看起来非常的矮小,曼桢的眼泪就出来了,大军走过来要抱住她。

曼桢一把挣脱了,说:“大军,你不懂。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曼桢第二天就送走了大军,大军在列车上向她挥手的时候,曼桢已经决定向潼摊牌。

潼很镇定地回绝了她。潼说:“曼桢,既然你觉得我是个好男人,可以托付终身,那么,我问你,如果我抛弃现在的女朋友,跟你在一起,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

曼桢无言以对,虽然在她眼里,潼的形象更加的伟岸高大了,但从心底里,她竟有点恨潼,如果不是潼的出现,她或许会安心地学习,安心地找一份工作,安心地在上海一点点扎根,直到遇见自己的真命天子。

但潼还是出现了,并且是在她在难熬的那段日子。

潼的拒绝让曼桢无所适从,那些天里,她一直想到的词就是:回去。

回哪里去?回西安吗?那里有自己的父母,有温暖的家,对,还有大军,还有对她所有的缺点都包容的大军。

可是,当曼桢一想到大军,一想到大军在西餐厅的样子,就彻底否定了回去的念头。她要振作起来,哪怕是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好好地经营自己。
曼桢遇到大军的那天,正好是潼结婚的日子,她急匆匆从正大广场做了头发,往附近的酒店赶。但当她走到酒店附近时,她又折了回来。

潼的婚礼邀请了她,但在曼桢眼里,这一纸婚柬就像挑战书,更像一份宣判书,宣示着曼桢的失败。

曼桢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街上的人们还在狂欢,雪还没有彻底融化,很多人争相在雪地里留影。

曼桢觉得自己此时就像这大片大片的白雪,看上去是那样洁白耀眼,但很快,就会化掉,化成一摊水,化成蒸汽,最后化为乌有。

当曼桢经过红房子时,她想到了大军,那天的大军狼狈极了,他无法适应用刀叉无法适应喝红酒无法适应那种细嚼慢咽的样子。她还记得当初在西安时,一起吃面条的样子。大军大口大口地吃着,有时候吸得满面都是汤汁,曼桢就在旁边哈哈地笑,然后递过去一张纸巾。

那时候的曼桢是那样单纯,是那样善解人意;那时候的大军是憨态可掬的,是高大的,是值得依赖的。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曼桢仍然走在街头,她感觉自己像流浪的野猫,找不到自己的窝,也找不到一口温暖的食物。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大军来的。大军在电话里还是粗大的嗓门:“曼桢,是你吗?我马上就下班了,我可以见见你吗?”

大军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快听不清了。曼桢知道,大军是有意压低声音,他怕自己不高兴。

曼桢点点头:“嗯,你到红房子来吧,我等你。”说完,曼桢的眼泪滂沱而出,她就站在红房子楼下哭了很久,直到有个人走过来喊她的名字。

她擦了擦眼睛,看见大军手上还提着那身玩偶服装,一脸的笑意。

大军问她:“你咋啦?怎么不进去,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今天我请客。”

曼桢摇摇头,说:“大军,咱们去吃面吧,我不喜欢吃西餐。”

曼桢带着大军到了一个巷子里,那里有家地道的西安面馆。曼桢对老板娘说:“来两碗羊肉泡馍,再来两瓶啤酒。”

很快,两碗羊肉泡馍上了桌,两个人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了。曼桢咂咂嘴,看着大军,大军也抬起头看看曼桢,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大军举起酒杯,说:“来,曼桢,为我们的重逢,为你的千秋大业,来,干了这一杯!”

曼桢笑中带泪,说:“大军,我们回去吧!”

大军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走的那天,曼桢没有告诉大军。她清晰地记得,在正大广场的门口,大军掀开面罩的那一刻,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大军,那眼神曼桢懂得,她也曾这样看着潼。

火车由东向西,越驰越远,穿过一个又一个城市,穿过富饶的江南,穿过广袤的中原,穿过秦岭,穿过群山。

只是,过了秦岭,还有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