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瘸子外公

对于外公的瘸一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因为工伤,这个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在外公生前也没太多人去解释这件事情,因为在我年幼记事时,外公便瘸了,也因此而提前退休;另一种说法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她说有次坐外公的自行车回家,路经一处满是泥泞的碎石径,而两旁是布满巨石的悬崖,外公一路上都在提醒母亲不要乱动,以免翻车出意外。

但年少的母亲终究抵挡不住两边奇异的美景,总是左顾右盼,外公一个不慎摔下车去,重重地撞到了路边的石头上,从此落下了腿瘸的毛病。

外公去世十多年了,我几乎不曾去坟前扫墓,就这一点来说,我是不孝的。几次我想提出和母亲一起去扫墓,但都怕没时间而会错失。母亲跟我说过,像祭祖、扫墓、烧香这种事,一旦出了口便定要成行,无论刮风下雨,就是天上掉子弹也要去,不然会遭报应的。因着这句话,我硬生生将扫墓的念头给打消了去,一晃便是十几年。

外公托梦给我这件事,本来是打算一直隐瞒下去的。但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原因是我连续两次莫名发高烧,紧接着孩子也发高烧且不退。在纷纷病倒的那一刻,我向母亲和盘托出,我说我梦见外公了。

母亲向来是相信托梦这件事的,但这次她没有问我梦的内容,也没问外公有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她帮我们抱着孩子,大汗淋漓,孩子很懂事,连嘤嘤声都没有,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地上,望着地板上纵横交错的木纹。

我还记得外婆去世时,同样做了一个梦,然后我就病倒了。直到几天之后的晚上,母亲电话就打来告诉我外婆走了,第二天,我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

我想,这次也是一样的。一定是外公想我了。

最后一次见外公还是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因为化疗的缘故,他本就稀疏的头发开始脱落,脸上的老年斑尤其严重起来,像一张铺陈开来的远古地图。

我打完开水便对外公说,我去帮您买几张报纸。在我记忆中,外公经常躺在一张藤制躺椅上,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幅缠着绳子的老花镜,然后铺开一张报纸,静静地能看上一个上午,直到茶凉了,他才欠身喊外婆过来给他斟上开水。

一旁的外婆说,不用了,他现在也看不了。外公笑笑,说,谁说我看不了。在他眼里,晚辈做什么都对。我知趣地说,要不我给您买个收音机吧,这样就不闷了。

外公已经笑出了声,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那笑声,是欣慰的,是本可颐享天年的笑。

那时候,大舅一家远在江西,二舅已经英年早逝,后辈里唯一能照顾外公的就是三舅和我母亲,而我也远在遥远的北方。那次也是赶上奶奶去世,才有机会去探望外公。

那几年,好多老人都离去了。他们就像秋天的柿子,熟透了,纷纷离开了光秃的枝丫。

外公一辈子出了名的谦和,有着旧时文人的脾性。无论谁提到他都会竖起大拇指,说,英俊会计这个人是好人呐。一个“好人”一定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在那个艰辛的年月,许是太多人得了他的帮助,或者知晓他的人品。他们和她们,好像无数的人都认识外公,夸赞外公,甚至连带我们都像脸上抹了光,出得门也底气足了。

就算后来他瘸了,提前退休了,可以说人走茶凉了,也没少受人尊重。在可记事的年月里,我所受的那些礼遇多半来自于旁人对外公的敬重,进而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外公一生精打细算,说话也是七弯八折,稍有不合理的语言是万万不会出口的。所谓三思而后行,对凡尘琐事也是三缄其口。但在外婆眼里却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所以外婆一辈子都在唠叨,说得唾沫横飞也无济于事,也换不回哪怕一句叹息。

最让外婆不能容忍还是外公的“正直”,在她眼里就是迂腐和无用。她一直都在埋怨外公在生前没有给几个儿子谋一份像样的工作,导致大舅远走他乡,二舅因为情感和事业不顺而自杀,只有三舅稍好一些,接替他提前退休的工作,也在九十年代后下岗了。

原本看上去异常和睦盛结的大家族,因为外公的“不作为”而变得分崩离析。但外公并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他一直认为年轻人一定要靠自己,而不是依仗前人的庇荫苟活一世。

外公是在二舅自杀后才一蹶不振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在当下的格格不入,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美好了。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抽烟的频率也提高了。为了不影响家人,他经常需要拄着拐杖,跑到窗外咳嗽,那里挂着一把年轻时常吹的唢呐。我记得有一次他取下来,跟我说,你想不想学?我摇了摇头,外公并没有恼怒,而是笑着说,现在的孩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真的不一样了。

在我记忆中,外公退休后,一直在搬家,直到去世后,外婆才在他们初恋的那个小镇安顿下来,那是他们下乡时相遇相知相爱的地方。

每次搬家,父亲都会直摇头,说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安顿下来了。但往往都是事与愿违,很快,他们又迁往了另一处住所。在所有的住所里,最不能忘的是一处公路边的石砌的房子,据说是在外公祖屋地基上翻盖的。房子三面是稻田,只有正南方是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水渠,水渠上有一块石板,每次进出都要踏着这块石板。过了石板就是公路了,那时候公路还没有铺沥青,完全就是一条河堤的感觉。

在我看来,那住所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偏偏外公又在门前开了一爿小店,卖一些烟酒日杂,就避免了真的无世隔绝,过路人多多少少会踏着那块石板,过了水渠来,买一两件东西,与外公聊聊家常。那时候三个舅舅都还年轻,只有母亲一个人出嫁,逢着时令节日我们都会过来探亲。
那也许是外公最恬静的一段岁月,他经常坐在呈凹字形房屋的凹槽处,那里避风,又迎着正南方的公路,有客人来,他总是能第一眼瞧见。但大多数时候,他手里握着报纸,摇着蒲扇,堂屋的正中央是赵紫阳和邓小平的画像,两侧的屋子里分别住着几个舅舅,他们有的去求学了,有的赋闲在家把玩着文革时没被抄尽的铜钱古玩。偶有鸟雀来栖,在渠中的芦苇上暂歇,又飞将过来,栖于屋檐下,筑那永远也筑不完的鸟窝。

我永远都记得,在那个十里长堤上,外公像丰子恺画笔下的老人,迎着月光走路的样子。他一瘸一瘸地朝前走着,步速很慢。在他的身后,不足三米处,是个小小的身影,也跟着他一瘸一瘸地赶路。直到更后面的一声怒斥,那个幼小的身影才停下来,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融入月光的碎影里。

听我说完梦见外公的事,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像是在应承什么。母亲很少会向我提出什么要求,她一定在等我说出什么,然后便欣然应允着随之前往。
日怕过晌午年怕过中秋,一年过得尤其得快,很多时候我们说触景生情,原本就是因为那里有你思念的人。我不是悲秋的人,但在这月将圆的夜色里,我竟无端忧伤起来,或许有些路总是要赶的,而有些人也总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