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人间的团圆和挂在天上的想念

人间的团圆和挂在天上的想念

文图 / 左叔

又是一年桂花季,满城弥漫着的都是甜糯的香气。尤其是一场秋雨过后,那丝幽幽地甜味儿轻而易举地唤醒我已经被过敏性鼻炎麻木掉许久的嗅觉,也让活在居家琐碎、合成香精、空调地暖环境之中的我感受到四季的更替、时光的流逝。

这丝甜香像是引子,又像是序曲,而随后而来的各式各样的甜糯地香气纷纷登场,烤板栗、烘山芋、米花糖……一缕一缕地闪着光,发着亮,勾引着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现在想来,小时候还真是馋得狠,那种馋并不是现如今食不厌精的刁钻,只是好像肚子里长了好几副牙齿一般,每天几乎都有最真实、最强烈的饥饿感,这也是成年之后不曾再有过的感受。

小时候,我的脸是讨大人欢喜的那种,圆湛湛的像年画里小娃娃似的,这婴儿肥一直持续到十岁左右。这个阶段,我还没有远离我的出生地。父亲成家后便自立门户,祖屋边上分得一小间。我出生后,也曾与母亲在她单位宿舍里生活过一两年。我虽不算是我奶奶一手带大,但也算是生活在她身边。有一段时间一周七日,总有三五餐是在她家吃的。

我奶奶叫桂英,一个极寻常的村妇的名字。她一生共育有四男三女,共计七个孩子。成年后,我才从父辈口中隐约听闻,她其实还有两个早夭的孩子,只是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在我们面前提前。我与上一辈的老么也就是我的小姑同属马,仅相差一轮十二岁而已。

我猜想是多子生育拖垮了她,亦或许是无休止的家务生计之事。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咳嗽着、喘息着、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懂事之后,每每听到父亲忆起幼年在地里找萝卜缨子煮菜粥度日的饥馑岁月,我都心存一丝疑惑,又觉得不易和庆幸。

那个时候,我的三叔、四叔都还没有成家,小姑也早早地不愿念书,当我两年的保姆。在这个大家庭里,与我一般大的孩子有三个,大姑家的表哥,二叔家的堂弟。表哥与我同岁,是年初的生日,约摸大我半岁,堂弟名义上小我一岁,其实照月份来论其实也就是相差半岁而已。三个七八岁“公鸡猴子”似的男孩,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能把屋顶掀翻的闹腾。

表哥一直都是那种少年老成的气质,我则是“痴肥”天然呆行动不快的那种,堂弟现在回想起来绝对是有“多动症”先兆的“熊孩子”。院子的竹罩笼里面三十来只小鸡,我们三个孩子捉来手中把玩,只有他不知轻重一不小心便捏死了一只;下河采菱、杀猪烫毛如船一般的宽沿大澡盆,我们几个都将它倒扣下来,藏身于它躲过猫猫,只有他从外面一下子跳进去把那盆底给弄穿。

每每这个时候,我奶奶总人未到声先到,手里拿着苕帚,口中喘着粗气,在堂弟身后佯装出追打的样子,而堂弟早就一溜烟跑得连影都没了。现在想来,也怨不得奶奶,堂弟算是我们那一辈人中唯数不多的“留守儿童”,有着与如今世代所有“留守儿童”相似的种种问题。

他的父母也就是我二叔二婶常年在外行船跑砂石运输,一直到堂弟成家第三代出生才意识到晚辈教育的重要,不惜重金购买学区房、报各种才艺培训班,开始向他们的两个孙女还债。我奶奶何尝不中如此,只是她的能力和意识均有限,倾其所能不过是管好孩子们的衣食温暖而已,拉扯大七个子女后,还得面对第三代。

我一直记得一个场景,她在柴灶间烧火,边抽烟边与我们话当年,炉膛的红焰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有明亮的东西在闪烁着。她抽烟一直很凶,有一段时间每天要两包卷烟。我的父辈出社会工作后免不了会买烟孝敬她,也会在言语间劝她戒掉。她总是咳嗽着反问他们,我十来岁做姑娘的时候帮你们外公点旱烟就学会了,抽了五十多年,你们让我怎么戒?

那个时候,她娘家是酿酒制醋的手艺人,开设的糟坊生意还很红火。娘家人丁不旺,只有她姐仨,她是长女,读过几年私塾,粗识几个大字。然后,她嫁给了在她家做过工的我爷爷。那个年代没有媒酌之言的婚姻,如果不是时势所迫,大概就是因为爱情吧。再后来,便是世人皆知的时代洪流,这其间她的父亲重疾过世,而她的母亲则被“反绑着两只拇指倒吊”批斗而亡。我爷爷一贫如洗、根红苗正的出身,成了她逃过劫难的荫蔽。

我不曾见过她富足的日子,也不能理解她人生的苦楚与悲怆,唯能从她抽烟喝酒不曾离手的日常生活之中看到一些旧时的影子。现如今回想起来,其实还是有一些细节是被年幼的我忽略的,比如她的箱底有一个绛紫色锦锻的小被子,那是身为长子我父亲的襁褓,飞针走线的龙凤经了岁月和流离也不曾失了光彩;还有一些成对的绣花的锦片和一双银质的帐勾,她说那是她婚帐上的装饰,那泛了黄的素锦上绣着四时如意的景,滚了水红色的镶边,缀了已经零落不成样子的五彩珠子;似乎还有一根银质的长命锁只余断了几节的链子,被我们几个孩子扯来扯去不知了踪迹……

其实,我们不是去寻这些旧物的,只是为了找吃的。我的堂弟嗜甜,家中做菜用的糖罐常常被他“洗劫”,于是我奶奶会想尽办法将糖罐藏在小孩子不易寻得之处,祖孙之间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斗智斗勇。那个年代物资仍是匮乏的,我们常用牙膏锡皮、鸡内金、破铜烂铁去换走村窜挑着担子的麦芽糖,最终我奶奶不得不以防贼一样地防着堂弟拿家中还有用处的东西去换小贩的吃食。

那个岁月,不知是馋还是饿,我们几乎什么都吃。少年老成的表哥是乡野生活的一把好手,他似乎永远都知道这片绿野里哪些东西正是能吃的时候。瓜果蔬菜这些对于他来说已是寻常,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吃过无名的野花、灌浆的麦子、泛红的浆果,甚至是向阳坡上的茅草。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种当年被我们叫作叫“茅针”的东西其实是茅草尚未成熟的花絮,拔出来乳白色的一根,嚼在口中绵木的口感,嚼了好久之后才会泛出一丝丝不易觉察的甜。

大人其实是阻止我们如“神农尝百草”似的莽撞,我奶奶常以表哥腹痛来吓唬我们不要误食。表哥腹痛每隔一段时间便发作,这让肚子常常吃到滚圆仍然无感的我觉得费解。表哥也因腹痛常常去乡村医院就诊,然后会得到一小瓶我们人人羡慕的宝塔糖。奶奶说他因为乱吃东西,肚子里虫,于是我们开始一五一十地交待自己也乱吃了东西。多年之后,表哥腹痛的病因终于找到,并且接连做过三次结石摘除手术。

那个时候,虽然已经过了父辈们忍饥挨饿的年岁,但于我们孩子而言“杀馋”仍旧要靠过年。进入冬月,奶奶就开始忙碌起来,年猪早早地杀了,自立门户的几家分了后,余下的便要腌渍成腊肉,风鸡腊鸭咸鹅也要早早备好,立了春晒成嚼不动硬干的糕馒要在这个时候提前备料,然而最最重要是酿一大缸过节要喝的米酒。

我是虽米匠的后人,时至今日仍旧不知其工艺原理,只记得眼中看过的场景。粗竹竿撑起四方口帐子布袋悬在偏房的樑上,那布里面是发酵的酒酿米,袋子下面置了一口大缸,米酒便从那帐子布里一滴滴地落到缸里。也不知几时,那一缸泛黄的浊汤便散发着诱人的浓郁气味。我约摸八岁的样子 ,一个人偷偷地吃了几瓢米酒,然后从除夕下午一觉睡到初一早上,错过了年夜饭上那么多好吃的食物。

不偷喝酒的除夕夜,能上桌吃饭的孩子照例每人会分到一碗酒酿圆子。圆子多半是猪油芝麻馅,刚上桌极易被流淌的内馅烫到舌头。孩子们多半耐不住那等凉的时间,看着酒酿汤里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在不停地搅动中打着旋,便觉得心里焦躁得狠,自然也不会顾上品出那丝香气出自何处,制作过程中花了多少心思。

这样的场景,自我进城上学之后就不再有。叔叔们陆续成家,原本打算与么儿一同生活至终老的爷爷奶奶,最终未能如愿。老叔一家在分家后不久,便搬去扬州生活,而爷爷奶奶没有跟去,而是选择留下来照看二叔家的堂弟,直至到堂弟成家才后,老俩口这才过了几年清静享福的日子。

不知是过了婴儿肥的阶段,还是课业压力太重,入城上学后不久,我进入了此生极瘦的一个阶段。每次回去,奶奶总是忧心忡忡地关心我是不是吃得不好。她的焦虑总是体现在柴灶间忙碌里,做好一道菜也不避讳地先装出(家中有人行船忌了与沉音近的盛字)一小份给我,这让初谙人情的我面对叔婶家的弟弟妹妹时总有一丝羞愧与犯难。

再后来我一路升学,课业越来越重,连寒暑假都在学校补课,回乡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那几年,事业正在上升期,除了农忙回去顶上几天,其实回去的也少了许多。我奶奶子女多的晚景,未必就是子孙满堂、母慈子孝的场面,这一点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有所体悟。

父亲有几年到年根工作实在是忙到走不开的时候,会嘱咐我与妈妈先回去,然后让我们给奶奶捎上几盒止咳药。那药装在圆圆的银白色锡盒里,泛黄的粉状有淡淡的薄荷味。奶奶说,就这药管用,喘的时候用极小的塑料勺挖上两勺。她还是戒不了烟与酒,只是抽得没有以前那么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喘到抽不动了。

奶奶抽了将进六十年的烟,最终死于晚期肺癌,死的那年“闹非典”,我困在各项禁令中无法回去送她最后一程,这是我人生遗憾之处。奶奶过世的第二年,我爷爷在居家杂务中摔了一跤不治身亡。爷爷的葬礼,我是请假赶回去了,但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人生同样留有遗憾。

每年桂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起童年的时光,那些有饥饿感的岁月,想起已经故去的他们。我始终觉得那味道是居家寻常的,每每嗅到总是会诱发我的口腹之欲。想起那一秋各式闪闪发亮的果实,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竹箩匾筐以及装在里面扎实口感,想起故去的亲人在乡间的柴灶喧腾的烟火气里忙碌着,想起人间团圆的场景和挂在天上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