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让我们卑微且柔软

文图 / 左叔

我原本想以《假如史铁生会走路》作为本文的标题,但猜想到这个标题肯定有人写过。它预设了人生中的某种可能,似乎也容易将我们引向对于人生、命运、困苦等负向能量的思考。其实这本书里,史铁生也写过相似的一篇叫《好运设计》,人生一切从假如开始,看似获得了极大的调度自由,然而读到最后仍旧是脊背发凉的无奈感,这种无奈感通常与我们面对人生中的苦难相关。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和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蒋勋

史铁生笔下的地坛,其实已经不再是某个具体的物境了,而是物我两忘的一处心灵的庇护所。颓废荒芜了五百年的故园,灾难忽降人生困顿的无望以及立于苍茫之中世人皆有的“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怅然,都交集于此地。他于此处,与孤独的自己对话,探讨是骄傲的死去,还是卑微地活着,也在这份孤独之中收获到重生的力量。

我以为,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地坛”,它或具象、或模糊,但都能让我们收获心灵上的平和。有些人的“地坛”是具象的某个物境,街角花坛的某条长椅、楼顶天台某个角落、运河桥洞下某处阴凉等等。而另一些人的“地坛”可能会比较抽象一些,但同样能够让人沉浸在其中获得某种自在,比如阅读思考、运动健身,美食旅行或者电竞游戏。

我觉得它们之间对于维系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平衡其实是没有高下之分的,无论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都是让我们的灵魂获得了片刻的休憩,但就我个人经验来看,似乎一开始会有一个比较具象的如“地坛”一样的现实情境,可是久而久之,人的内心就会丰沛强大起来,寻找内心的平静便不再单纯地借助外部力量,有时候只是凭借内心的定力也可以为自己寻找到某种心灵上的庇护。

从内心敬畏拒绝孤独,希望在人群中找到依存感,到凭借孤独收获内心的力量,用以抵御人世间的芜杂与纷扰,这其间促成变化的,我感受到应该是人的历练和成长。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

莱昂纳德·科恩的这句话被广泛引用各种品相的鸡汤之中,它告诉我们,苦难是万物皆有宿命,有时候也会是人生的希望之光。换一个视角来看,假如史铁生能够走路,也许他不会有现如今在文学上的成就,他失去了品尝人生苦涩的机会,也就不可能拥有那么多灵魂上拷问与折磨,他至多只是万千知青大军中的一员,然后在时代的洪流之中被淹没。身体的残疾是他的苦难,而这也是成就他文学之路的希望之光。

人生中拥有苦难不足为奇,是“万物皆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苦难造就成“光进来的地方”。在我看来的关键,是我们能否拥有辩证思考或者说正向思考的能力。在人生里那些突出其来的变故之中,势必也暗含了某种被我们忽视掉的因果关联。强烈内外冲突之下,我们必定会重新审视那些因果关联,从中找到其中饱含的深义,而在这一刻最为关键的是,如何看待这些因果关联,并且找到激发出内心能量的钥匙。

正向思考的人会从积极面去看,认为困难是人生历练的一部分,而眼下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让人生更完整而需必经的过程。即便是站在死亡这个终极问题上,也有如史铁生一样的乐观认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这个节日不曾到来之前,诚恳地过好每一天,在这个节日降临之际,不再贪恋而是满怀欣喜地去迎接它的成全。

在有些篇目中,可以读到身体残疾与世俗婚恋标准的冲突,让史铁生的爱情来得特别艰难,然而遇到彼此能够倾心的知音,那份甜蜜感是超越寻常人的。人生的幸福感,是历遍苦难酿成的蜜。没有苦难,幸福的获得感也许并不会那么强烈。


我看见万物的美德在于柔弱。
——史铁生

史铁生将“柔软”与“软弱”作了区分,他认为“软弱”是表面的强大的,是“台上喝斥别人,台下浑身颤抖”的那种虚妄,而“柔软”是一种生命力,在人生的艰难之处展现出来旺盛的向上力量,是一种特别的韧性,如草木虽在四季轮回中有自己的宿命,然而在短暂的天光之中尽可能释放生命光彩,年复一年便积累了撼动山石的力量。

史铁生的笔触是细腻的,尤其在描摹情境上,读起来总有一种电影慢镜头切分感。我想这或许与他的行动状态相关,健全人走路是快的,眼光所及的地方还不及细看,映入眼帘的已经是另一幅新景象了,而他手摇残疾车却是慢的,观察的时间轴被无形地拉长了,久而久之便落实在文字表述上。他的段落很长,有时候整整一页还读不到头,细密的表述之中是他将自己放低了之后的体察,这一处的“柔软”未必人人得见。

合上书页,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许久没有读到排版排得如此扎实的书。横向到边,纵向到底,满满的都是字。偶尔有一两张插图,也是克制的,图文相关是最基本的要件,小小的一张,几乎没有跨版的。我读到的版本是作家出版2008年9月首版,2011年1月再版,2014年7月第20刷的,应该与最初的版本距离不远,而这一刷则是在他辞世之后,“生的努力”成就了他的卑微,而“死的节日”结束他这一生的苦难。

那个时代,人要写点东西,通常字是字,事是事,会在反复推敲之后,慎重地印成白纸黑字。现如今发表变得容易了许多,碎片化阅读的年代,取一个具有“煽动性”的标题往往就成功了一半,至于里面写了什么就留给一目十行的阅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史铁生会走路,也许他不会如此的卑微且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