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左叔
抽完胸腔积液后,她觉得整个人舒畅了不少。这样些微的差别,让她觉得一直停驻在胸口的大石块被移走了,如同陈律师办完那些手续跟她的那一记握手。比起生理的负担来说,心里的困惑来得更具体一些,更直观一些,常令她有不敢就此闭眼的惶恐感。她很怕自己就被这样的沉重压垮了成了一具躯壳,那么多未完的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她也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交待。
可是住在这里,时间变成了一个纸头上的数字,药费的清单,护士每次更换补液的间隔。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有时候醒来是清早,有时候醒来是深夜,可是一样都亮着白得晃眼的灯。她有时候觉得时间都停下来了,没有晨昏,没有声响,一切被凝在一块胶状物内,迟钝缓慢地流淌着。倘若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一直如此倒也是人生庆幸的事情。她忧心地握了握拳头,但只是指头轻微地动弹了一下。不会儿,她感觉到镇痛泵的药效上来了,她觉得整个人轻漂漂地浮在一片软稠绵密的液体里面,被波纹来回地摇晃着。
她常常无法断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她依稀看到十一岁的自己站在故乡小小的火车站广场上,被姑母拉着手,回过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穿着姑父给的老式军黄色的旧大衣,抽着旱烟,牵着驴车,冲她挥了挥手。她想冲过去抱一下父亲。姑母拉着她说,火车就快进站了。沿街有人在生煤炉子,全是烟,她努力想看清楚父亲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了,姑母问她怎么了。她说,烟薰的。
然后场景像被抽格了一样,闪回到更早一些时候。她站在一大片摘完棒子的玉米地里边上,身后是灌溉渠旁的高大白杨。她对着七零八散的玉米杆大声地喊,我再也不回来了。风呼啦啦地吹着杨树叶子,没有人听见她的不安。灌溉渠里面没有什么水,细细的一小条白影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山脚下,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然后越哭越大声,最后整个匍在地上不停地抽泣。
场景又回到火车站前的那条路。一条笔直的,朝北的大街。边上是高低错落的民宅,有几户店铺开了门,卖当地特产的水晶饰品,更多的是饭店。大红的招牌因日晒雨淋破落了,上面几个字她认得,写着粉条鸡5元。姑母带她吃了一顿饭,边上坐着她老实的父亲。母亲没有来送她。姑母说,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父亲赶了一驴车送她们进城,到了城里已经是十点,不早不晚。姑母说一定要吃个饭。
然后是绿皮的火车一路西行,没日没夜的轰隆轰隆声,窗外的树越来越小,河越来越少,偶尔闪过很个大的城市,一堆陌生人在窗外推销各式各样的吃食。她其实没有精力留意这些东西,刚上车这几天,她一直在吐。几乎都快要把心都呕了出来。姑母一开始还拉她去厕所拍拍她的后背,后来就是她自己冲到车厢接驳处对着无人处干呕。那几日更多的细节都无法记起来,只姑母坐着卧铺的窗边,倒开水泡方便面。车厢里面什么人都有,还有令人恶心的脚臭味。
有个老太太模样的人住在隔壁一间,路途长了脸熟了,就跟姑母攀谈。问她是姑母的人什么人?姑母笑着说,是我家丫头,放在老家了,大了,带回去上学。对方说,是的,孩子大了,还是要跟在父母身边的。那个老太太又夸姑母保养得好,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不显年纪。未及姑母解释,便自怨自叹地说自己支边这么多年,现在家里面都没有什么人了,跑完这一趟就再也不用回去了。她一直都还记得老太太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起来。
姑母是半个月前来的。来的时候,她跟妹妹正在院子里面玩,弟弟扶着草窝子学走路。姑母人还没到,村子里就跟听到风声似的,墙垛下依了一堆扎着鞋底、嗑着瓜子站闲的人。姑母穿着浅灰色双排扣的列宁装,露出高领浅紫色的羊毛衫,脖子上还系了一条丝巾,站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七姑八婆中间当然扎眼。姑母把手里的行李往木讷的父亲怀子一塞,便嚷嚷着火车快把人给坐死了,然后径直跑到水缸里舀水洗了一把脸,一屁股坐在里屋的热坑上。
母亲将站闲的人往坑上请,站闲的七姑八婆们也不动弹,隔着窗子,东一句,西一句跟姑母聊家常,姑母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应承着。挣多少钱、当多大官之类的话题,姑母都一一打过圆场。七姑八婆们嘴上一边赞叹着,一边交换眼色,但终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更直接的问题。末了,散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半玩笑地说了一句,这不会下蛋的鸡留着有啥用。
下午太阳好的时候,她们姐弟仨坐在坑头玩,母亲坐在炕尾做针线活。兴许是玩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妹妹在翻她的口袋,她起身问妹妹干嘛,妹妹说,姐,瓜干给我一点呗。她反问,你的咧。妹妹笑笑说,我的,我的吃完了。那是姑母带来了哈密瓜果脯,一小块一小块的包在一张油纸里面,口感跟哈掉的酱瓜似的,但却十分的甜。她知道这瓜哺在这里是稀罕物,舍不得一次吃完,可是妹妹问她要,她还是给了她两块。她知道妹妹肯定是没有吃完,母亲就常说“大呆子,二滑头”,二妹这点机灵劲都放在这张嘴上面。
堂屋里,姑母跟父亲在说话。父亲抽着旱烟,烟味不时顺着门帘子飘过来。姑母说,我跟田根结婚这么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你以为我容易啊。父亲不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姑母又接着说道,不要说别人了,就连村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哪个不看我的笑话。父亲大概是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板凳拖在地上发出声响。姑母还没停下来,你看你一地的孩子,一个一个养成这样子。父亲终于忍不住讲了一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咱爹妈也没做过这种事情。
姑母大概是急了,提高嗓门说,我倒是问你,这种事情是什么事情?又不是旧社会卖儿卖女,我是孩子她孃孃,你的孩子,姑母突然意识到声音高了左邻右居听到不妥,压了嗓子接着说,我也不是外人,你孩子我也当成自己的孩子,再说我家田根在那边现混得不错,调了新地方,升了一职,跟着我们吃得饱,穿得暖,有书读。
再说,新疆地方大,田根换了一个新地方、新单位,我这个时候把孩子接过去,没人知道我们跟孩子是哪层关系。遇到有人问起来,我就说孩子一直放在老家带的,也没有人往别的地方猜。这样子,我们大人孩子脸上都挂得住。哥,你这事不帮我,你说我还能靠娘家人什么啊?说到这里,姑母突然抽泣起来,田根要是真跟我离了,我也没脸回来,反正新疆地方大,荒山野岭多,我就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寻个短见算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要不二子跟你去吧。母亲屋里做针线,耳朵却放在堂屋里,一恍神一针扎在食指上,也顾不得止血,跟对着堂屋轻声说,孩子他爹,二子还太小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当娘的,心里舍不得。新疆在哪里,我是不知道,可是那老远的地方,这往后想看上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姑老太跟着田根跑到那么远,这么些年,连娘老子入土都没能赶回来,我…
姑母还是打断了母亲的话,嫂子,你放心,我肯定不能抢你的心头肉。说句心里底话,我喜欢你们家老大,这两天我就看着呢。一来这孩子品性样貌随我,心底里仁义,二来田根天天在单位忙,我也要上班,小的现在都还不到上学的年纪,扔不进学堂,你肯送给我们,我们也顾不过来。这第三,你家老大也十来岁了,人情世故都懂了,即便将来我们再待她如何得好,她也不会忘记哥哥嫂子你们。我跟田根是不孝,没能给娘老子送终,但我敢保证老大不会。
母亲连忙解释,姑老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舍不得孩子,我是当妈的,情急了说话不分门了。姑母也不领情,隔着门自顾自地说,哥哥嫂子,我也是看你们实在困难,就种几亩薄田,三个孩子要拉扯养活,不容易。再说,老大在这个地头上能有啥出息,至多将来也是读两天书,找个人家嫁了。跟了我们,吃穿肯定是不要愁的,我们会给她好好念书,将来也在公家单位上班,有国家单位养着。至此,父母都不再说话,那几天家里阴沉沉的,只有弟弟不知道发生什么,整天依依呀呀缠着她学说话。
临走的时候,母亲在她怀里塞了一付铜制的耳环。她在卧铺地最上层将它掏出来握着手心里面,然后火车进了山洞,一阵巅,她伸手去扶床栏,情急之下手上便只剩下了一只。她急急地跳下去找,把整个铺子都找了一遍,直至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一只。姑母说,刚刚窗口开着,说不定已经掉到外面去了,再说是一付铜的,没事的,等将来嫁人,妈妈给你打副金的。她知道姑母是多半是说给旁人听的,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回家。她默默地爬到上铺,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车过一个叫着哈密的地方,姑母下车买了一只瓜,原来那个果脯长成这个样子。咦怎么是黄色的,这瓜没熟吧,姑,她的话刚出口,便看到姑母盯着她,她又接过去说,估计是被那老头给骗了。她听父亲说过火车上常有骗人的事情。父亲年轻的时候坐火车往东,到码头上搬过大包,小时候常跟他们讲在码头上以及坐火车的事情。姑母跟着老太太一起笑她。姑母给一块给老太太,又塞了一块给她,她将它放在嘴里,那是一种很清爽的甜味,原本的吐意一时间被淡忘掉了。
也许是适应了,也许有太多新鲜的东西等着自己去认识,她居然不觉得想吐了,坐在过道的窗边看着窗外。遇到成片成片的长得很矮的向日葵,没有花,光秃秃的杆子立在,还有一些没有收清的矮矮的棉花秆立在地里。再往西,便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些低洼背风的地方有一蓬蓑草,没有人、没有鸟。火车一路朝西开去,义无返顾的样子。
老太太在乌鲁木齐下了车,她们还要继续向西,卧铺车厢里面的人越来越少,几乎都只剩下了一半,又是一个晨昏,然后她们抵达了目的地。她见到姑父,神气十足地坐的绿色车子里面。她也是到很后来才知道,那种车子叫着吉普。天空瓦蓝瓦蓝的,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太阳还挂在西边。然后太阳的光越来越强,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遮住眼睛,就听到啪地一声,那道强光破了,化成一团光雾。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接下篇【留恋 x 沉溺的宠爱,原来全是缺失的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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