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最后一次重逢

此生最后一次重逢

文 | 苏小旗
图 | 雁庭

—— 1 ——

2015年9月,过了立秋的东北,清晨已经有了飒爽的凉意,尽管中午仍是热辣辣的秋老虎,但早晚隐约的冷风显然是寒冷冬天的卧底,尽管身份很难暴露,可观众总会从它的眼神和动作中捕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怪异,进而自己也会生出一点由它带来的警惕。

这天清晨,65岁的老妇人王素平就带着这份警惕走在早市上,这份警惕是一件厚棉布衬衫,因为你知道,高血压病人最怕秋冬时气温骤降,这会导致脑部血管突然收缩,外周阻力增加,血压就会明显波动。

但是无论如何,重度高血压患者王素平都是放不下东北辽阳的早市的,早市的菜品新鲜丰盛,老农们冒着露水在清晨三四点现从地里摘下蔬菜,又在初现的晨光中赶着马车拉到市里卖,而更重要的是,早市的菜太便宜了,对于有五毛一斤的白菜绝对不买一块一斤的白菜的王素平来说,那真是生活中最接地气的地方。

王素平像平常一样穿梭在众老头老太间,准备随时淘点便宜货,这时对面走来一个老头。尽管有20年没见,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你想多了,这不是王素平的初恋,更不是她的旧情人,我们这篇文章,它与爱情无关。

这是她曾经的同事徐世威。她是一眼就认出来的。但徐世威没看到王素平,王素平也并没有叫住他,两人像早市上的所有人一样擦肩而过。擦肩而过后王素平也并没有回头,但她想起来去年,也就是2014秋天,她也曾在早市与徐世威走了个对面,徐世威依然没看到她,她也没有喊住他。

算了吧,王素平想。但是,竟然在两年的同一个季节,同一个早市,两次与失联了二十年的同事走了个对面。不能这样,王素平突然想,为了原谅她上一次的错过,老天又给了他们一次碰面的机会,而这一次如果再擦肩而过,这辈子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王素平想到这里,马上返回去追赶徐世威。因为她的片刻犹豫,徐世威已经走出很远,王素平也追出去很远,当她拖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挡在徐世威面前看着他时,老头子吓了一跳。他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王素平说,你是不是姓徐?老头子说,你姓王?你是王姐!

人生有很多奇妙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辩认被几十年风霜重新修整过的容颜的能力。依据是什么呢?人因为富足而丰腴,因为困顿而瘦削,共同点则是被岁月催白的头发,横生出隐藏着无数经历与磨难的皱纹。时间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包括对容貌,也是从不手下留情。可穿过这重重岁月,人们依然能够彼此相认的依据是什么呢?是性格特质在目光中的沉淀?是年轻时遗留在身上的气质?是曾经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留下的容易辨识的气场?

这些倒是谁也不能在相识的时候立刻说出原因。

但是王素平笑了,说,对,是我。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 2 ——

上个世纪80年代,王素平,赵玉芝和徐世威同在辽阳市油漆厂工作,他们被分到同一个班组——漂油班,这个班组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中赵玉芝是组长。当时油漆厂的工作是三班倒,即白班,中班,和零点班。白班是常态班,即朝八晚五;中班是下午四点上班,半夜十二点下班;零点班则是半夜十二点上班,第二天早上八点下班。其中白班最正常,中班稍微痛苦,零点班最痛苦。

王素平当然记得,那么多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是如何过来的。最难过的无疑是大冬天,寒风凛冽,白雪皑皑,这时她往往要在半夜十一点就出门,在寒风暴雪中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达工厂,中间还说不定要摔多少个跟头。

但他们的班组无疑是最快乐的。他们干活时从不计较谁做多做少,都是三个人抢着做,干完活后三个人就围着炉子聊天讲笑话。

那是上个世纪东北冬天里最常见的炉子。炉子通常在屋子正中央,一边是圆圆的铁皮炉筒,转了几个折通到屋外,这是排烟的通道,而炉子上常常坐着一只铝水壶,边上就是各自带的饭盒。因为是工厂,集体单位里的人们总会有着事不关己的小心思,其他班组的人在炉子坏了烧得不旺时也是忍忍就过去了,而轮到王素平他们班组时,大家从来都是爬上爬下,把炉筒打通透,认真填煤,等炉火烧了起来,屋子也就暖和了。

那真是在冬夜里最温暖的快乐。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而屋外的冰天雪地是沉寂的,厂门口的马路,远处的民房,更远处的田地,无一不在寒冷中沉睡。然而这间屋子里是有光的,昏黄的光;屋子里也有炉火,旺盛的炉火。当然,带给这漫漫寒夜温暖和生气的,是屋子里的三个好朋友,他们就着昏黄的灯光和旺盛的炉火,讲笑话,说故事,男人和女人的笑都是爽朗的,而他们的快乐,也都是最真的。

别人班组都很羡慕他们的关系,但却谁都插不进脚来,有时候人与人就是这样奇怪,各人各脾性,老天恰恰安排了相和的人相聚,谁能说这不是莫大的幸运呢?

如果上零点班时三个人中有一个迟到,另外两个一定会为他打掩护;如果谁在后半夜睡着了,在听到查岗领导脚步声后另两个人就会把所有棉衣都盖在睡着的人的身上,掩盖成一个衣服堆,然后对领导谎称她去上厕所了。当然,也有圆不过去的时候,工作上出了错误,三人一直承担,挨骂大家都挨骂。因为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啊,他们说。

至于春夏秋呢,那工作时的日子更好过了。

油漆厂后面即是广阔无垠的田地,要是在秋天的深夜提前完成了工作,留下一个人看屋子,另两个就会带着口袋钻出大墙,跑到大地里去偷玉米、玉米、毛豆、地瓜和土豆,回到屋子里用锅煮了吃。那个年代真的并没有什么好吃食,而即使是平常普通如这些农作物,在秋天的深夜也是极温暖极可口的。

而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年代工人们带的饭盒。

工人们往往都是在头一天晚饭后为自己装饭盒,饭盒都是铝制,小饭盒装高梁米(相比之下装大米的时候更少一些),大饭盒呢,就是倒些豆油,一把葱花,白菜土豆,咸盐八角,或是装一盒子雪里蕻和白豆腐,第二天到了工厂后往锅炉里一扔,中午就可以吃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通常是把菜放在一起,像个小型的聚会,当然以当时的生活条件来说,每个人带的菜大同小异,要是谁能在菜里放几片肉,那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最热闹的,这热闹并不在那些粗粮青菜,而是在于工作后的轻松,以及轻松时还能一起填饱肚子时的狼吞虎咽,谈笑风生。

有一次徐世威真的是开了洋荤,竟然带了芸豆肉片炖土豆,为了不辜负这顿美餐,他们决定去买几瓶啤酒,当然,上班期间喝酒肯定是违反工厂纪律的,所以这个任务交给了跟男人一样粗犷的赵玉芝,而这任务交给她不仅仅是因为她性格的爽利,更是因为她丈夫跟厂里领导关系特别好的缘故。

赵玉芝买完啤酒回来后上了趟厕所,当她系着裤带从厕所里出来时,迎面碰上了厂长。赵玉芝没看他,拎起装着酒瓶子的布袋子就走,厂长听到布袋子里酒瓶子碰撞的声音,问她:又买酒喝了是不?赵玉芝依然没理他,直接回到了值班室,三个人带着做好的菜,钻过大墙来到空旷的大地上。

他们坐在大地里喝酒唱歌,他们坐在大地里哈哈大笑。我最小,徐世威说,但是王姐和赵姐对我最好,把我当作弟弟一样。你属啥,王姐问他。我啊,属挠人的那个,徐世威比量了一下,我属猴。我知道,王姐姐哈哈大笑,那给我们练个猴拳!

练完猴拳徐世威说,我还会走十字步。走一个走一个!赵姐说。我走一个,那你俩也走一个,徐世威看着她们手里酒瓶子示意。行,好使!

那是四点班,在深夜的无边的田地上,徐世威走十字步,王姐和赵姐走酒,白菜炖土豆、雪里蕻炖豆腐和芸豆炖土豆都吃光了,只有高梁米饭还剩在三个小饭盒里。

这段开心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赵玉芝升到厂里做了调度,王素平做了车间主任,徐世威做了班长,她们依然在一个车间,但不再一起倒班。有了彼此分管的一摊后,三个人工作上经常打交道,也因此陆续产生矛盾,加之有人从中间挑拔,王姐和赵姐跟徐世威越来越疏远。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曾经深爱的人可以陌路,曾经同欢乐的朋友可以再无交集。欢乐易生难存,隔阂生出来却就如眼里的沙,磨出来的不适感将人拉向路两边,终究没有任何解释地越走越远。

再后来油漆厂放假解体,再后来都退休,那是1993年。从那以后,王姐和赵姐与徐世威一直没有联系,她们两个人倒是关系亲密,常来常往,而年纪越大,两姐妹聊天时越常提起她们的老弟弟徐世威,而徐世威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无一人知晓他的消息。

—— 3 ——

直到2015年秋天,王姐第二次与徐世威在早市碰面,这一次她终于叫住了徐世威。

他们聊了一会后,王姐说我领你去看看老赵吧。当老赵打开门后,她惊讶极了。三个人非常兴奋地聊了很长时间。老赵说我请你们吃饭,王姐说,不行,我来请。

三个老人来到一家廉价快餐店,点了菜,跟年轻时一样,也要了酒。他们喝酒聊天,不加掩饰地地哈哈大笑,每个人都好像忘记了20多年前不愉快的事,说的都是年轻时的趣事,那光阴在酒杯中仿佛从未消逝,映照出的依然是上个世纪80时代三个年轻人的脸庞。

徐世威说他退休后就去了石家庄给儿子带孩子,你们知道吗?石家庄的停车位都要1万块一平!他说。而他2014年回来是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这次回来是办医疗保险,办好了就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徐世威说,王姐,没想到20多年了我们三个人还是你身体最好啊,年轻时你就高血压,我以为你还不得……病恹恹的啊?

王姐当然知道那省略号的意思是什么。徐世威得过脑血栓,而当年雷厉风行的赵姐身体最差,因为开过胸做过心脏手术,因为心衰心梗无数次被医院下达过病危通知书,一直挣扎着活着。

就这样,三个不能喝酒的老年病人边喝边聊,他们互相劝着少喝,又都怕别人多喝而抢着喝,这二十年的光阴没有留下任何隔阂,留下的都是从年轻到年老沉淀下来的友谊。

我不知道此时有多少孩子在肯德基麦当劳吃着薯条和冰淇淋,也许更多的新生代年轻人刚刚起床,为夜晚绚烂的夜生活做着准备,当然更多的富足人士已经相约好晚上豪华酒店里的酒局。而这三个上个世纪的老同事老朋友,在这家廉价的快餐店从上午十点吃到下午两点,四个小时,浓缩了他们的最美好也是最苦涩的四十年。

这顿饭花了80块钱。饭后他们走在街上,徐世威说,谢谢王姐的酒,谢谢王姐盛情款待我。有五毛一斤的白菜绝不会买一块一斤的王姐说,我花钱请你们,我很高兴,这钱花得值得!赵姐说,徐世威,猴拳你大概练不动了,那就再给我们走个十字步吧!

徐世威停下因为脑血栓后遗症而蹒跚的脚步,四下张望,见无人,在路上不稳而欢快地走起了十字步,王姐和赵姐在他身后看得哈哈大笑。是的,小路上并没有人,就像二十年前他们钻出工厂大墙后一起喝酒的田地,明月初升,夜风轻拂稻谷,徐老弟在田间蹦蹦哒哒地扭着十字步,王姐和赵姐欢快畅笑,说不清是二十年前的笑声穿透岁月来到眼前,还是眼前的笑声回探到当年的田间。

但这穿越了两个时代的笑声根本没有任何分别,因为头发早已花白的他们都知道,“落日见秋草,暮年逢故人”,这既喜悦又悲伤。而这次真的,也许是他们今生最后的一次相聚与相逢。

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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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于:2016/3/8作者:苏小旗

苏小旗,78年生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凭心生活,听心写字,喜欢一切需要花费时间打磨的东西,是为情意。笃信“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愿喜欢。个人微信公众账号「苏小旗」:huanyan-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