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会挑一两个长假,在父母家呆着,哪里也不去。
春天看花开,泡桐树上大朵大朵的紫色花瓣会随着微风轻轻飘下来,落到肩上,像老巷子里说吴语的姑娘出来打了一声招呼,轻轻柔柔的;秋天看柿子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树竿上挂着一只只灯笼般熟透的柿子,人一经过,便似会掉下来砸到头上。
我就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看到老少女的,老少女用一只网袋盘着乌黑油亮的头发,嘴上抹着淡淡的口红。上身穿着修身的小布袄,是那种丝绸材质的,黑色的底子上绣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红色花纹,像似暗黑丛林里藏着的罂栗果子。下身着宽下摆的百褶黑丝裤裙,在微风里轻摇慢摆的。
我妈说,她是上街去的。每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她就上街去买早点,坐在早点铺要上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能吃到八九点钟。然后再去菜场买菜。老少女买菜总是精挑细选,小商小贩的不耐烦,她从不搭理,自顾自地又要挑上一两个钟头。最后才左手挎着她的黑色小布包,右手拎着细细挑选的蔬菜,慢悠悠地踱步回家。
老少女八十九岁了,但经过精心梳妆后,气色饱满,神情端庄,显得异常的年轻。
每次她碰见我,都会大声地喊我:“兵兵,你回来啦?唉哟,都十几年没看到你了吧?”
我说:“是啊,是啊。”
老少女便会更大声地说:“我说,你回来啦?我都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呢。”
我妈在旁边笑笑说:“她听不见,你要么甭理她,要么大声点回她。”
我便大声地应她:“是的,您老可好啊?”
老少女便回:“挺好的,挺好的。”然后就杵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离开,脸上带着巍巍的笑。
有一次,老少女气哼哼路过我家门前,脸黑得像烧焦的木炭,边走还边流着眼泪。
我妈说:“一定是和儿媳妇闹矛盾了。她呀,就是没事找事。”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她儿子骑着电动车将她送了回来,脸比她还黑。
原来,老少女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便走到儿媳妇门前,想听听儿媳妇在干什么。这一听不打紧,她越侧耳细听,越觉得大事不妙。遂起身出门,到了儿子单位,大哭大闹,说儿媳妇在家偷人了,你怎么还有心思上班呢?赶紧回家看看,抓她个现行。
儿子被逼无奈,只好请了假骑着电动车载着她一路往家赶。等赶到家,儿媳妇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转过身一脸的疑惑和不解,说:“你回来干什么?又是你老娘让你回来的?”
儿子挠挠头皮,说:“媳妇,老娘就爱瞎捉磨,没办法,只好陪她回来一趟。”
见儿子和儿媳妇像没事人一样,老少女并未善罢甘休,她气鼓鼓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号淘大哭起来,骂儿子没良心骂儿媳妇不守妇道。
她这一骂,儿媳妇气就上来了,也跟着她对骂:“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死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脏污蔑我,不怕报应吗?”
老少女就更来气了,说:“你才会遭报应呢,一个妇道人家,整天涂脂抹粉的,弄得跟个骚狐狸似的,大白天在家偷男人。”
儿媳妇气得脸色铁青:“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男人了?啊,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老少女把盘着在丝网里的头发放下来,散开,披在肩上,显出更加凄惨的样子,哭声就更加哀怨了。
听到哭声,左邻右舍都赶过来看个究竟。老少女便来了劲头,哭得愈加伤心了。儿媳妇百口莫辩,也跟着哀鸣起来。
儿子见她们闹个没玩,骑着电动车一溜烟跑了。
听我妈说,老少女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到了当年门当户对的这户人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后来,丈夫又添了几房姨太太,老少女便开始争风吃醋,每天闹得鸡飞狗跳,鱼跃鸢飞。
文革抄家以后,就算是家道中落了,老头禁不起打击早早过世,姨太太们也被遣四散而去,只剩下老少女独自一人操持家事。
好歹,老少女没有裹脚,就没有旧社会妇女的累赘。她一边到工厂做活,一边拉扯大了独生儿子。到儿子三十多岁时候,又给儿子娶了媳妇。
因为家里穷,娶进家门的儿媳妇是离过一次婚的,据说是因为家暴,所以嫁到他们家后就打定主意好好过日子。老少女的儿子也是厚道人,见娶回家的媳妇年轻漂亮,又能操持家务,两人过得恩爱甜蜜,很快便生了个孩子。
老少女并未打算退居二线,好好帮着带孙子。她每天坚持早起,梳妆打扮,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再盘进丝袋里,盘成一个髻,再穿上她最心仪的丝绸袄子和百褶裤裙,襟上别块碎花小手绢,挎起小包上街去。这一去就是半天,回来差不多是晌午了。
所以,儿媳妇并未指望她,只好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等孙子一天天大了,老少女也老了。但老少女并不服老,她依然一丝不苟地过着日子,活在锦衣玉食的旧时光里。
这一次,又碰见老少女,她的眼神不似从前那么灵光了,从我家门前经过时,头也没抬。估计又是心情不好,独自一人去街头闲逛了。
不一会儿,她又折了回来,脚步细碎,百褶裙带出了风。她边走嘴里边念叨:“我就不信抓不到你,我就不信这个邪。”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紧迫,眼见着她儿媳妇与她擦肩而过,她也没有注意到。她急匆匆地赶回家,想去抓住一些什么,但似乎又什么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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