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顾小白。照顾的顾。小白痴的那个小白。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介绍自己,语气节奏坚定且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但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我在内。
整个上午,我跟人事部的同事都在忙招聘员工的事情。市道低迷,四个寻常薪资待遇的职位却引来数百人的报名,一通筛选之后,面试的人也超过三十。小规模的公司遇到这样的阵仗果然招架不住,为了不妨碍其他员工的工作,只能在大楼里另租了一间会议室和休息室,才算勉强过关。
很多新鲜面孔。他们有的拘谨不安,头上有过多的发胶,衣服上有过硬的线条;有的故作老成,做很大的开场白,喋喋不休自己过往的业绩。应聘是一种推销自己的艺术,无论怎样的方式,目的只有一个,当自己成为被选择的对象时,即使是再无自信的人都开始对自己催眠。
安琪在这其间不停地转笔,用笔在应聘者的简历资料,随意地画上几条线,或者圈一个圈,以显示她的厌烦。
安琪是我的人事部的同事,我们刚刚开始谈恋爱,并保持地下的关系。在这个城市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无论是生计的还是人际的,或者只是每天出行的交通问题,都很容易让人绝望,我在独自一个人扛了很多年之后,突然害怕起孤单来,在这个当下,找一个不算太糟糕的人在一起,不一定要有什么结果,只是彼此做一个依靠。虽然公司有明文规定,不反对"公司内部解决",但如果结婚,一定要有一个做出牺牲。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我和安琪都没有想得太远,只是不想成为茶水间里的话题。
顾小白的出现让安琪来了精神。她将两肘支在桌子上,左手捏着自己的下巴,身体微微前倾,用她狭长的单凤眼去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子。
顾小白穿白色棉质的收腰衬衫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裤,光脚穿细带的高跟凉鞋,蓬松的长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耳畔飘荡着几丝细碎的乱发,脸上没有妆,也没有任何首饰,十分的干练。她肤色并不白净,但仍算是比较柔和。她左边眉头上有一粒黑色细小的痣,所以当她轻轻扬起眉的时候,便会显得很生动。她实在不像是来应聘的女职员,倒像一个准备去自修教室的女学生。
你为什么应聘这个职位?安琪例行公事式地问她,但明显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里面。
我需要钱。她轻轻地扬起脸,一脸的坦然。
旋转在安琪手中的笔,失去了惯性,掉落在地。在场的人也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直接且实在的答案。
我低头迅速地瞄了一遍她的简历。
顾小白,女,76年8月出生,国际贸易专业。职场经历:银行职员、平面媒体编辑、自由撰稿人,开过服装店、唱片铺子等等。
你认为自己的那一个方面的特质跟我们的职位要求比较接近?顾小白的目光马上转动到了我的脸上,她的目光让人紧张,我本能地咽动了一下喉头,低下头去再寻找自己的下一句话,略微迟疑了一两秒:或者可以说,你能争取到这个职位的最具优势的条件是什么?
顾小白轻轻地耸了耸肩,关于能力和优势我都写在简历里面了,但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我是一个需要钱的员工,我会对得起老板付给我的薪水。
安琪马上接过话头,保持非常职业的微笑,但语气却因为过于客套显出一丝丝不屑来,OK,我们没有问题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顾小白前脚出门,安琪便开始挖苦起来,瞧她那一身的穷酸相,我看她估计真是穷疯了。
02.
我们是一间小小的以P2P软件产品为主打的网络公司,二三十人的规模。老板Gary算是一只血统纯正的"海龟",学电子技术的出身,在美国西海岸呆了十多年,公司不是他的正职,只是他兴趣所至的领域,但却是其他二三十个年青人的营生。
Gary有过一次失败婚姻和一个五岁多的混血女儿。公司里有人谣传他前妻曾经与他同一间公司,所以才有"内部婚姻"的禁令,但谁也不知真假,包括我在内。
我们是中学校友,他高我两届,因为一起打球而认识,但并不是特别熟络的关系。只是传闻中他天资过人,大家都是一样的疯玩,惟有他不惧考试,成绩惊人。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叫他Gary,叫他"大盖儿",除了球技之外,更多的是对他学业的一种景仰。
他念了大学之后,我们就渐渐地失去联络。人生总是有很多际遇流转,两个人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一起了。大盖四年前带着女儿独自一个人回国,我们在另一个同学的聚会上碰到一起。
那个时间,我还在一间大型的C2P商业网站做事,虽然只用四年时间便从一名普通的销售做到部门经理,但事业和爱情却都陷在"七年之痒"的状态中,不知进退。
我的前任女友洁雯无论如何都比我勇敢,她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这样的场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多少有些被动和不甘。显然我们都不情愿溺没在这样的温吞水里面,但只有她敢于直面,她跟一个会拉琴的男人去了南方,音讯全无。我漫长的初恋敌不过它的苍老终于死去,虽然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却有暗了半城灯火的空乏。
与大盖重逢的那一晚,几杯酒下肚之后,人生便暂时开阔起来,大家聊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亦讲到了未来。
大盖手上有一款自主开发的名叫"咕噜"P2P软件,通过互联网,任意两台电脑都可以共享音乐、视频等一些大块头的数据,同时还集成了浏览、聊天、移动存储等众多功能。当初只是大盖和几个朋友之间互相分享一些东西的"私人玩具",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后来的注册用户居然会突破百万,也没有想到我也是他软件的注册用户。他刚刚拿了几个美国老友的投资成立了这间公司,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故人重逢,大家都聊得很尽兴,喝了很多酒。他像以前我们打球时一样,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如过来帮我。
其实,一开始对于大盖的邀约,我并没有当真,只当是老同学之间那种企图拉回亲密感的客套话。直至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公司,关上我的办公室门,直接把任务派到我头上,我才突然警醒。大盖于我算是有"知遇之恩",但我却这样不当回事儿,这多少有一点不够赤诚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真得想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或许只是因为大盖带给我轻微的"负罪感",我辞掉商务网站那份如鸡肋一般的工作,投身他的门下,从此改口称他为Gary。他起初还很抵制,后来便渐渐地放弃了。
公司度过初创阶段的艰苦后便一片风平浪静,又开发出短信、"咕噜"玩偶等周边产品,顺利到营利渠道拓宽了不少,偶尔有关于知识产权以及禁止P2P软件的传闻,但在这个当口却依然一派"马照跑,舞照跳"太平盛世,网络用户数量激增,单单广告收入一项就已经很可观了。Gary在这个当口拿出将网站调整成影音资讯为主打的方案,大家都觉得是一个烧钱的想法。
Gary在与我的沟通中阐述了他的目的,他说现在的"咕噜"只是一个工具,没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特色,换算话说,是没有人文气息,聚不住人气,用户并没有从心里认同它的文化价值,很容易被竞争者取代,此外,他确信会有一天知识产权延伸至网络环境,所有的P2P软件都被视为非法,咕噜也会被送到屠宰场(玩偶被设计成一只粉色的小猪),公司还能有机会调头转向,度过难关。
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只能感慨,时至今日,他依然是那个"大盖儿",只是换了一条跑道而已。
03.
顾小白应聘的职位是电影资讯内容编辑,单单看她的简历便知道她应该完全可以胜任这样的一个职位,或许还可以做到更好。只是她在应聘时过于直白的表现,的确也让人咋舌。
是用"好用的人"还是用"有用的人"一直都是职场中有争议的话题。好用的人在管理上的确会省心不少,但大多庸庸碌碌,不太适合这种需要创意来支撑的职位;有用的人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们点子很多,又有奇巧之处,不可多得,但他们大多自视甚高,有时候根本无法掌控,用这样的人像极了一场冒险。
其实其他几位应聘者的资历远不及顾小白,但他们至少中规中矩。安琪自然不会投顾小白的票,我虽然心里有偏向的顾小白的部分,但又顾及安琪的私心。其实Gary一早便让我帮他拿主意,但这样的境遇之中,我个人还是倾向于稳妥一点的方案,列出顾小白和另外一位应聘者的名字,请Gary做定夺。
讨论会因为议题说得太晚,错过了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的宝贵时间,这一拖可能就要拖到晚上八点多才能开。Gary要回家一趟陪女儿吃晚饭。关于Gary"二十四孝老爸"的角色,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唯一的办法只有等下去,幸好公司里的人大多半不在乎加班这件事情。
其实一直以来,公司里很少有人会在下班时间准时闪人,除非那些已经有了约会的家伙。
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写字间里面还很热闹。或许是贪图大楼的冷气,或许是害怕高峰的交通,或许是实在无处可去,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他们现在都猫在自己的格子里面。上网,打电话,补妆,聊天,吃东西,喝水,看书等等,也有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冲着二十四楼外的城市夜色发呆,整个场面颇有一点像小小失控的自修教室。
安琪在减肥,晚上不吃任何东西,每天一定要喝完八杯温水,定时间敷面膜,交半数的收入去参加瘦身纤体训练班。其实她已经很瘦了,只是脸盘比较大,加上又是狭长的单凤眼,所以看上去多少有一点吃亏。她曾经跟我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这件事情,说要存钱去韩国磨腮骨,我未置可否。
她的写字台在拐角处的一个格子里面,跟另一个女同事研究指甲上的彩绘图案。她身后的桌角有一只轻巧的花瓶,里面是一朵昨天早晨我托花店送过来的玫瑰。在工作场合,我们总是刻意地疏远距离,并且似乎都有一点享受这样"地下恋情"的隐蔽感,并不知道算是现代社会压力下"合理的变态表现"。
我手头上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需要处理,不想一个人兴师动众地出去找地方吃东西,于是便打电话定了附近一家的快餐。熏肉菜饭加荠菜豆腐羹。下单的小妹已经能够听辨出我的声音,笑呵呵地报出餐点。我默许了。
等餐的过程中,我顺手用"咕噜"在网络上当了一部电影。港产老片。张曼玉、曾志伟和谭咏麟的组合。虽然如今看来有点儿怪,但当年却获得了金像奖的重要奖项。时光总让人的眼光不停地在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
那头叫"咕噜"的粉色小猪头顶上多出天使的光环,扇着翅膀飞来飞去,蓝色的进度条不停闪烁,表明下载的进程正在进行当中。尽管会有人不停地站出来说这个一个祸根,但这样的"盗取"在这个数码的世界是被默许的,并且成为很多人寻找快乐的线索。这个世界对错的界限随着我们的成年而开始越发的模糊。
"咕噜"这个名字是Gary取的,原本是一只黄金猎犬名字。我们策划部的同事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咕噜"理解成一只粉色的小猪,并拿出了"蜘猪侠"、"超猪"等一系列经典电影造型的玩偶。在那个当下Gary并没有反对,也不曾对外人提起过"咕噜"的来历。
谁也不知道,Gary在美国西海岸养了它很多年,并且不惜重金把它送回国内,可是这只叫"咕噜"的狗并不领情,回来后不久,就带着"乡愁"撒手去见它的上帝了。Gary从此不再任何的宠物。他说,宠物生命都无法长过人,从教它上厕所开始就必须要面对它有一天的离去,所以他无法承受。
04.
再次见到顾小白是一周之后,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我一如既往地睡过了头。
我一直怀疑自己前世一定是安守本份的农夫,依着天光做事,所以会总会在天光暗淡的日子里睡得比较死。安琪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她认定那是因为我是对低气压敏感,所以阴天的时候总是会睡过了头,并且会一整天也提不起精神。我一直没有时间去考证她的说法是否有科学依据。
我跟她交往约有半年的时间,但一直没有同居,仍旧各自住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偶尔我去她那里,或者她来我这里过夜。不需要在一起的时候,就各自回到各自的居所,连电话都很少打,过相安无事的生活。我们都有各自的朋友圈子,但似乎还没有发展到要去见各自朋友的地步。
我曾经因为节约生活成本的考虑,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场合提过一次。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反感和厌恶,甚至使出身体的力量来抵制我的要求。或许是女人的矜持,或许是自己操之过急,还有可能是生活里这样比较私人的缓冲地带真得有存在的必要,我一直没有想清楚答案。生活一路狂奔向前,偶尔停下脚步来想想事情都显得很奢侈,我默默地安慰自己,其实,这样也好。
当我从黄粱美梦中惊觉是过来,手机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已经是07:45,比平时晚了足足五分钟。马上挣扎着爬起来,匆忙的洗漱、剃须、打领带,努力地回想昨天穿的过衣服,然后找出不一样的搭配,拿上临睡前整理好的公事包飞奔下楼,撑着雨伞在弄堂口的早点摊上买米饭团和豆浆,边走边胡乱地咽下,然后小心地清洁嘴巴以及牙齿,踮脚跳过几处水洼,到对面马上的公交站等公车,在前前后后的推推搡搡中一头扎进这个城市为生计奔走的千军万马洪流里,从这个城市一头辗转去城市的另一头。
这便是一个写字楼里寻常上班族的生活,在所有体面和光鲜的外表下面,是所有的帐单和开销,是所有的加班和生计,是所有的拥挤和挣扎。我在这里面生活了九年,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话,还有二十几年同样的路等着我去走。人生会有某一秒钟,因为惧怕它的琐碎不堪而感到绝望,也会下一秒钟,因为意识到它不可违抗而变得无畏起来。
一步迟,结果便步步受制。雨天路滑,整个城市都陷令人狂躁的拥堵里面,但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却只是一味的隐忍。城市生活让人变成钢筋铁骨,无比坚强。
八点五十五分的样子,我跟几个心神不宁的上班族们一起被卡在写字楼大堂的电梯门口。这幢大楼三十二层,有六部电梯,工作时间一般会停掉一半,而此刻却没有一部能够过来救急。有身强体壮的、楼层不高的年青人已经投奔楼梯去了,无论是楼层还是体格,我显然不能跟他们同路。
四号电梯表现不错,很快从十一楼下到大堂,但却没有如众人所料旋转停下来,载着我们赶上打卡机轻轻地一咬,而是径直开去地下两层的停车场。我听到等候的人群里有人用英文低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电梯虽然很快回来,但时间已经晚了。人群盲目地涌进去,做最后无谓的努力。
我看见了顾小白,她一脸淡然地站在里面。
她穿和面试时同款的丝质收腰衬衣,但颜色却是湖蓝色的,搭配了一条浅灰色A字裙,拎白色的皮包,穿细带高跟鞋,头发依旧干练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一次她看上去比较像是一个上班族的模样,只是脸上依然没有妆。
Gary把单项选择题改成了多项选择。他没有做取舍,只是在最后选定的两个名字下面都打了勾,并且把另一个名字安排到音乐频道去做编辑。他没有给我和安琪做任何解释,显然他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我们被挤到电梯的一个角落里,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我几乎能闻到她头发残存的洗发水的味道。应该是薰衣草的味道。
她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或许这样的环境太过局促,我跟她点头跟我打招呼,她也没有什么反映。电梯一层一层地停下去,我们就这样彼此贴近,没有讲一句话,抵达终点。
05.
顾小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适合这份工作。网络频道编辑的工作看似简单,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便是"Ctrl+C"加"Ctrl+V",然后移动鼠标按一下"发送"按钮,简单到拉一个小学生过来,教个三遍大概也能做得出来。但这份工作最终形成的一个"气场",却是一千个人来大概会做出一千个格局来。选择哪些文章,以怎样的专题角度出现,怎么组织编排顺序,等等。每一点细节都在不经意间透露出选择者的潜意识中的那个目的性。
关于顾小白,我不知道置下怎样的描述词,我只能说,她是一个清醒的运作者。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那些点鼠标的人要的是什么,或许还知道那些潜在的广告客户要的是什么,所以她的选题都游离自己的原则和他人的标准的边缘,有一点点讨好的成份,又有一点点固执。或许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暗合电影本身的属性。对于一些人来说,电影是一门艺术,声光表演以及这一切背后的文字,都是终其一生都无法穷尽的学问,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电影就只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谈情说爱的背景,情绪渲泻的管道,仅此而已。
她做的很好,每个专题下面都留了一个小小的楔口,让思想敏锐的家伙能够钻进去发表一通见解,而把那些闹闹嚷嚷地看客挡在门外。于是频道的论坛下面渐渐地聚集起人气,一帮能够写点什么的家伙开始喜欢这个署名为"小白猪"的女编辑。她在做专题的时候会选择那些人的文字,或者直接给他们布置选题。网络上那些汹涌的、不计报酬的才情渲泻,成为她与他们互动的方式和彼此关切的管道。
当然,在工作场合,她是一个不施粉黛的强势女人,素色修身衬衣挽着袖口,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头发利索地盘在脑后,目光直接,语气坚定。
她跟我说,好吧,既然如你所言,有这个规定在先,Tony这一次的设计费由我来付,但我现在正式地告诉你,下面几个专题,我仍然会用他的设计,费用问题请你务必帮我解决。
这件事情,你最好直接找Gary谈一谈。我顿了顿语气,努力找出那些不伤和气的措辞,公司里面的情况,我想你也应该是了解的。
我们俩在写字间顶里头的小会议室里讲话,隔着一张会议桌的距离,因为没办法解决问题,结果僵在那里。
我背对着门,但仍然可以身后隐隐的窥探目光。我知道有人在会议室外装没事,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但已经将数只无形的耳朵贴在了玻璃上。我曾经呆过的公司,几乎无一例外出现这样的状况。经历过最初创设起步阶段的齐心协力之后,似乎会有越来越多莫名奇妙的东西慢慢地滋生出来,仿佛那些隐形的霉菌,仿佛是那些天生的顽症,是骨子里面的东西,根本不能靠其它东西来消除。
顾小白从第一天正式到公司上班开始,就已经成为茶水间里和内部实时通讯工具中的话题。起初只是关于她的种种猜测,有善意的,亦有恶意的,但发展到后来,却全部演化成一种隐性的攻击。那是一种表面上仍然是不存芥蒂的你来我往,但那些表情下面的抵制,熟悉办公室环境的人大多都能嗅出几分。
我可以理解那些情绪的演化,当所有的猜测一直得不到答案,情绪上会越来越多地被加入恼羞成怒的成份,最后变成一杯满是恶毒的酒,蛊惑人心。
安琪在顾小白经常出现同款却很多不同色彩各类对象之后,便觉出这个第一印象寒酸的女人有着不简单的花销习惯,顾小白的对象不见得都是名牌,但大多品质优良,而且同样的东西会有不同的几种色彩,的确很让人觉得可疑。然后她又惊奇地发现顾小白是开车上班那一拔人,这激发出她无限的好奇心。她曾经问过我对这些现象的看法,甚至跟办公室走得亲近的女同事,趁吃午餐的功夫下到地下停车库,认认真真地研究了顾小白车子的厂牌,想找个空档私底下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结果败兴而归。
安琪对于顾小白的分析有自相矛盾的部分,其实也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安琪觉得顾小白应该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曾经被人包养,可能现在被"正宫"太太抓了包,躲出来避风头,现在只能自食其力了。可是安琪又觉得顾小白并不是漂亮的女人,充其量只能算是有风情而已,大概不会有什么有钱人会看上她。
她在饭桌上想了良久,最终得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结论,顾小白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或许因为神秘所以才有那么一点点性感。
我坐在她对面,一口汤在嘴里,没忍住,全部喷在新换的衬衣上,场面狼狈。
06.
顾小白还是胜利了,她成功地说服了Gary。Gary下班前过来找我,以向我交待一些事情为由头,在不经意的状态下提到了这件事情。他用词委婉,以期不伤害到我的自尊心。其实他大可不必,于公于私,我对在顾小白都没有任何陈见,说那番话,只是制度使然。另外一个方面,公司本来就有专职的平面设计师,顾小白弃之不用,不单单是成本浪费的事情,怕是设计师会因此觉得颜面无光,而感到顾小白不好相处。于她来说,在办公室中的处境怕更是不堪。
Gary笑笑说,做不出来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何必牵怒到他人的头上。我有一个想法,以后公司里专题的设计师能不能不长期请了,其实现在有很多像Tony这样的人,按单子来说是比较划算的,而且经常换换,大家都有一点灵感。
我哑然。顾小白大概真得如安琪所言有那么一点点魔法,轻而易举地便给Gary上了一堂节约成本的课,顺便也帮他花掉一笔钱。
说实话,Tony的那个调调太过颓废了,但又不乏有一些新鲜的东西在里面。他的用色很大胆,常常会拿出影调凝重的图片出来。他的一个专题封面设计我印象很深。"日光城市•潮湿回忆"。那是一个关于同志电影的专题,那些情欲压抑电影中曾经出现过的影像被重迭地放在一块灰黑的底子上,顾小白配给这个专题的概述文字上掠过火焰的光影。然后有撕边后毛毛糙糙的手工感,有胶片燃尽后遗落一地灰烬的无奈。并非是去纤毫毕现地去表现细节,但那些犹若胶片般的粗颗粒质感,仍然让人过目难忘。这样的调调其实算是蛮适合文艺电影那样情绪纠缠,但未必放在哪里都是好用的,比如一些轻松的选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只要Gary点了头,余下来的便是顾小白的事情。在Gary转身离开的几秒钟内,我的确有一种等着看好戏的心态。但是我并不觉得这种心态如何的拙劣,只是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的顾小白的底在哪里,是不是真得没有她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下班前,我跟安琪通过短信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约在西区的范伦铁诺餐厅吃饭。两个人间隔十来分钟的样子离开公司,约在离公司不远的街角书报亭,然后再一道打车转去那间餐厅。
范伦铁诺餐厅在一条不起眼的弄堂里面,因为没有什么门面,食客并不是很多。这算是我们的老地方。安琪与我比起来,算是这间餐厅的老主顾。她像这个城市很多女子一样,有众所周知的光鲜生活,也许他们的原本的生活相衬,也许相距很远。这里装修很欧陆风格,也许是她喜欢的理由。我只是喜欢这里的清静,不像北区的那些店家,食客云集,排队很久。单单这两层公寓楼外半人高的花架上的藤蔓植物,郁郁森森,看到便觉得心底透凉,身心放松。
安琪认得那些藤蔓。她说它们叫金银花。那是一种很葱郁的植物,有对生的两枚管装花朵,顶端裂开五瓣,裸露出里面丝丝的花蕾,一朵金黄,一朵纯白,未开的时候像纤弱的蛹,开到极盛的时候像扑翅的蝶。安琪说花朵可以用来泡茶喝,有解毒散痈,清热凉血等等功效,她很乐于跟别人谈及这类的事情。
安琪说,有人说这种花开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天长地久的爱情,从初绽到枯萎都厮守在一起,可是在这种世道下面,在一起的并非只有爱情。
夜幕渐渐地落下来,窗外的灯光逐一地亮起来。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然后趁服务生不注意的时候,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杯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喝起拿铁。这是她用过的招式,据说可以避免唇彩落在杯子上面。
我并不知道她的感慨由何而生,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时而随性,时而较真的女孩子,也有更够单纯的一面。只是她太过于把一些喜怒放在脸上,很容易让人误会她纯良的本性。
吃完饭,我们有各自的事情要办。我需要去附近的一间学校念我的培训课程,她说她去逛百货公司。认识很久了,我一直没有陪她逛过百货公司,一开始自我的抵触情绪,根深蒂固的认为百货公司本来就是为女人创造的,后来她不再提及这件事情,我倒觉得有一些惭愧起来。我对安琪说,要不,晚上过来吧!她笑了笑,不去了,我前几天买了练瑜珈的DVD,想抽时间练习……
弄堂口外就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霓虹的灯影碎在街角的积水里面,我们在人潮的喧闹中分手,去各自的目的地,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景,忽然有一种无力给予她追求生活方式的心酸感,是一种掺杂了男性的自尊和在生计里失落的感觉,旁人无法体会。
07.
时近六月,天光越发地亮得早,无可救药地醒在闹钟响起之前。想起读书时候妈妈的唠叨,于是决定从今天开始做一个不再恋床的男人。
早起便有早起的好处。可以不必胡乱且匆忙地去刷牙,剃完胡须似乎还有时间恬然自得地检查下巴是否光洁。热牛奶泡燕麦即便不是美味,但却是自己弄的早餐,吃起来果然有香甜的成份。站在露台上吃从冰箱里搜出来的苹果,看小区里的年长者光脚在楼下花坛的卵石小径上健身,恍然预想出多年之后的自己。弄堂口叫卖生煎包和糯米饭团的男女居然是一对夫妻,一直都把他们误会成各自把持巷口一边的竞争对手。
当然会有更多的新发现,比如,街角居然凭空多出一大片淡粉色的蔷薇,或许它在那里已经开了十多年。早高峰时间挤成沙丁鱼罐头的855路公车,居然还空着很多座位,很多面色不错、表情温和的陌生人代替了塞着耳机,双眼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那些。
生活并非原地打转,只需要偶尔改变一下规律,也许就有可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不过,偶尔太早也会有太早的麻烦。我刚到公司坐定,手机便响了。是Gary。公司在周刊上的平面广告出了一点问题,需要跟杂志社协调,我住得离杂志社近,所以让我顺路过去。可是我已经在公司了,但电话里面不便推托,拿到公文包,急匆匆地下楼再往回头折。结果跟迟了十分钟出门没什么两样,该堵的地方照样的堵,令人哭笑不得。
从杂志社回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媒体的从业者大多数都称的上是好口才,更何况是广告部那些自恃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家伙。跟他们有礼、有节地讲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居然不敌最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用对方法,问题立即迎刃而解,可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出了电梯才想起没吃午餐,但又觉得上午的一番争执倒了胃口,起得太早的倦意慢慢让人觉得慵懒起来。正在犹疑是转身下楼找地方象征性地祭一下五脏庙,还是问前台小妹要一点零食的当下,抬眼便看到顾小白跟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两个人谈笑着从公司门口出来,径直往电梯间走过来。
顾小白穿素色几何图案的V领低胸衬衣,雪纺质地的,搭了一条驼灰色的高腰长裤,头发利索地盘在脑后,中规中矩的OL装扮,只是颈间一串深红色的碎玛瑙饰物泄露她女人的风情。那个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瘦削,穿足足大了两号的明黄色T恤,斜背着一只大大的黑色背包,一头挑染成亚麻色的长碎发,在阴暗的写字楼过道里依然戴着太阳眼镜,耳朵到脖子这短短几公分的地方似乎缀满了叮当作响的东西,一眼看下去颇有一点让人皱眉的感觉。
走近的时候,我还是主动地点头打呼,顾小白也很客气地点了点头。等到错过身去,她才叫住我,将那个男子介绍给我。
居然是Tony。
一直以来,我都想他想象成一个颇有几分文艺气质的俊美少年,穿白色棉质的衬衫以及牛仔,肤色苍白,眼神迷茫,可以戴一副眼镜,陷在小说、唱片、电影等文艺作品里面不能自拔,物质或许贫乏,但精神世界却是无比丰沛的。可是他肤色过度的健康,应该不是在大太阳底下看书的结果,他的行头看似廉价的嘻哈风格,但应该花费不小,如果太阳镜不是“老仿”的话,足以花掉我三分之一的月薪。时间真是洪水猛兽,即使自己再如何不情愿做那道死在沙滩上的海浪,也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新鲜的想法、新鲜的作派、新鲜的态度,让人觉得恐慌,尤其是在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事业并无半点成就感的当下。
与Tony握手,他态度并不怎么热情,且一种并不懂收敛的不耐烦。这一点没有逃过我的预料,任何时代的文艺青年大抵都是清高且不屑的,他有几多的新鲜想法和作法,可仍然没有逃得过我的经验。其实不热情并没有什么妨碍,在职场中遇到有比这个更为难堪的事情。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不牵扯任何的私人感情,这样的事情就不必太伤脑筋,即便有说有笑又能怎样,转过身去,还不是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对于现实世界的了解,并且改造自己去适应它们,这是我们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在这一点上,Tony或许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不过,我还是留意到他小指上的戒指。一个很算是简洁的环,很民族风的式样,红色玛瑙质地的。转身道别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太常见的材质。
晚上加班,我去茶水间泡咖啡,听到了关于顾小白和Tony的最新传言。忽然间我觉得这个世界的荒唐与可笑,并且为自己在那个当下,脑袋里凭空多出来的那一点点联想,最终让自己与那些茶水间常客为伍而感到羞愧。
08.
今年公司周年庆刚好紧挨着双休日,这样的日期组合已经算是难得,而Gary一早便决定把公司周年庆的活动放在附近的水乡小镇子上举办。这样的安排一半是为要犒赏辛苦了365日的员工,另一半是配合公司的对外公关宣传活动,从今年年初开始启动的“咕噜”活跃用户抽奖计划已经于日前揭晓,以“水乡小镇游”向铁杆用户示好,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对于那些一直埋首做事的员工来说,原本无非不是酒会便是K歌,且仅有半日的周年庆活动,一下子拉长成两日半,活动内容还有“出去走走”这一项目,自然有“挣到了”的感觉。有人在公司的博客上发表自己对活动的期许以及大赞Gary的“马屁”文,引得跟文回复者众多,颇有一点起哄的意味儿。
相对于传统产业来说,新生网络公司的周年庆狂欢的意味明显多过仪式的意味,几乎见不到一板一眼的活动安排,以及投资方代表或者政府行政官员长时间沉闷且空洞的致辞,更多的是以酒会、竞赛或者表演秀的形式出现,仿佛学生时代自娱自乐的派对一样,气氛轻松到出奇的地步。这也难怪,网络公司的员工构成多半都是年轻人,创意丰富且非常折腾,平日辛苦与数字代码打交道,难得有轻松一下的机会,搞搞气氛再所难免,加之整个网络行业都处在摸索阶段,所有的赢利模式都处在“摸着石头过河”,且短寿的网络公司不在少数,所以但逢遇到公司周年庆这样子的大日子,于喧哗与盛大当中亦能读出些许“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
只是这样的活动安排,我跟公关部的同事都有点兴奋不起来。Gary不太放心公关部的工作,让我牵个头去盯盯公关部的场。怨不得Gary不放心,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公司,公关部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平日做得最多的也是媒体方面的公关工作,打打电话、发发电子邮件,顶多便是约媒体记者朋友出来吃个饭的事情,遇到这样的既要内外兼顾,又需文武双全的活动组织任务,他们多少会有一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以非常高的效率拿出活动细节方案后,我便带着公关部的两位美女同事先行前往小镇,做安排食宿、接送车辆、寻找合适的活动场地等等前期准备工作。
曾有人打趣我与两位美女同行,艳福不浅。我只能苦笑,大概也只有两位随行的美女同事才知道我们的工作状态。时间紧、任务重,加上暑热和慢半拍的小镇办事效率,急火攻心再所难免。
小镇离公司倒不算太远,三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以前在商业网站做销售时,偶尔也会带一些外地的客户来此逛逛,也算是轻车熟路。只是这个暑期旺季、游客如织的光景里,想要在预算和支出之间找一个平衡点着实有点困难。最终只能在食宿上分两步走,一半是民居客栈,一半是宾馆酒店。这样的选择不单单是经费的问题,更大的原因是在这个旅游旺季,小镇几乎每家有点接待能力、像点样子的旅馆都处在客满的状态,虽然这次活动参与人数不过五十多人,却没有一家能够全部塞下。
跟两位同事把这档子事情处理完已近夜深,小镇的街道人迹散去,三人在一间名叫“倦叶堂”的民宿里解决吃饭问题,大家一致没有什么胃口,倦意丛生。店家拿出自己的陈年米酒出来与我们的分享,两位美女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告退回房间休息,只留下店主与我,坐在推窗见河的餐室里小酌。
店主姓林,六十开外的年纪,早年随父母去了台湾,漂泊半个世纪后又选择叶落归根,重新购回自家的祖产,那个光景小镇尚未为众人所知,所以耗费不多。我与他算作旧相识,过去来来回回小镇很多次,多半就是投宿在这间。
“倦叶堂”是典型的江南小镇民居,前后两进二层小楼与东西两边厢房合围成一个四方的天井,因为远离小镇的主线,若没有专门的旅行指引或者是混迹“驴友”论坛的话,一般游客不易走到这条后街上来,纵使在旅游的旺季,这里也能保持小镇原本的清净,况且店家在我看来并不像什么生意人,更像是中式旧家具的收藏者。这里的规模本来就不大,仅有十来间客房,加之现在小镇的地价更是寸土寸金,店家居然还专门拿用出一间最大的房子用以展示传统木雕工艺,所有到访者在得知所有的展品者是店家四处收集来的旧物并且自己动手修复还原之际都会对这位须发染霜的老者另眼相看。
我不能算是一个“驴友”,也没有闲情去翻阅那些旅行指引,能识得“倦叶堂”都是因为洁雯的关系。洁雯是一个骨子里停不下来的女子,她念大学的时候我便与她相识,我们算是校友,只是我高出她两届罢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参加校庆的舞蹈表演,高颧细眼,妆容艳丽,裙裾繁复,配饰大胆,活脱脱一个吉普塞女郎。
毕业后,她曾经在一些不必朝九晚五的平面媒体和广告公司里面谋职,后来仍然觉得受制于体制的束缚,索性辞了职,专心在家写字谋生。我与她同来“倦叶堂”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其实已经是出了状况,我亦明了她去意已决,只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倚在“倦叶堂”二楼的窗口,空调的冷气隔着装饰的木格呼呼地由对面吹过来。旧式花格窗外,灯影和天光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水巷里,四下有连绵不绝的蛙声和虫鸣,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真得不适合用来缅怀一些什么。
[后续部分已经收录在个人短篇小说集《留一把钥匙给你》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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