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插茱萸少一人

事隔多年,我依然会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笑起来并不整齐的牙齿,想起他说话时微微收着下巴的样子……隔了十年的光阴,他依然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也一点都没有跟着我、跟着时光一起老去。

童年生活总是在不停地搬家中度过,集体宿合、筒子楼、大杂院……我睡过无数陌生的床并在上面彻夜难眠。父母在事业上的进取心,让我成了一个包袱,从这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以借读的身份在各式各样的学校里读书,并且忍受很多来自老师和同学的莫名歧视。

我交最多的学费,却不能参加学校的任何课外活动。课桌总是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站起身,后背几乎要贴在黑板报上。小学六年,我读了四所学校,很多同学来不及熟悉就要转学了。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甚至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同龄人。

在我孤寂自闭的小学阶段即将结束之际,父母也终于“老去了少年心”,开始安定下来,做一些踏踏实实的事情。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书桌、自己的床,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

他叫海,一个长我两岁的孩子,是我家的邻居。我们住在老电厂的一个大杂院里面,杂院中央有一棵粗大的乌桕树,上面系着各家的晒衣服的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生活底色。他家的绳子就紧挨着我家的。

刚搬进大杂院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自闭的孩子,走路总是低着头,不爱和陌生人说话。漫长的暑假,我就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大杂院里的人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多出了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天,我在收衣服的时候遇到了他,他主动过来跟我说话。

他笑着说,其实你个儿挺高的,可总是低着头,显得个矮,我爸说,做人要挺着胸膛,就像我这样。他半开玩笑式地拍了拍胸脯。我也笑了。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高我一个年级,一起上学放学,在院子里做作业。他的父亲是一个退役的军人,所以他总是贩卖和编造一些英雄的故事来给我听,说得天昏地暗才肯罢休。我也慢慢开始学着表达自己,讲过去自己在各个城市中的生活,模仿当地人说话的腔调。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不再那么沉默,见到陌生人也不再那么胆怯,待人接物不再那么慌乱。

我们一起经历了青春期最叛逆的阶段,一起逃过课,在黑漆漆的小录像厅里面看劣质的港产电影;一起躲在操场观礼堂的角落里,偷学大人抽烟被呛得泪流满面;一起被罚跪在乌桕树下,趁家长不在的时候,交换口袋里面藏着的食物。我们像所有的死党一样,有着同历磨难的 “革命情感”,经历成长中的阵痛与不安,然后有一天明白事理,突然安静下来。

高中阶段,我们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依旧是安守本份的学生。他虽然偏科现象比较严重,但理工科的成绩一直非常突出,并且代表学校去参加化学竞争,很多老师都看好他的表现。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却让他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依然记得那个微凉的夜晚,下晚自习骑单车回家的归途。我听得见秋虫瑟瑟鸣叫,街巷里遥遥犬吠以及我们的高声谈笑,然后在离家不远的丁字路口,一辆为了逃避缴费趁着夜幕慌张出城农用车的轰鸣声淹没了这一切。

我们有太多的经验来自于影像、书本以及我们理所当然的想象,比如我们没有恋爱但读过爱情小说,我们没有看过美人鱼,但听到童话故事,但当我们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的挣扎与痛苦,才明了它的盛大与喧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抽搐、流血、呻吟却无能为力,只有流泪和悲鸣……

我此后的高中生活因此变得十分的灰暗,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幕,想起他给我生活里面带来的不一样的光彩。我以为我会一直走不出去,陷在一种莫名的自责里面,但时间是一条冲刷伤痛的河流,它抚平了记忆里悲痛的皱褶,但却抹杀不掉怀念。

离开我们曾经生活的那座城市十年了,我偶有机会仍会回去看看。我们的大杂院早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街边的公园,值得庆幸的是那株乌桕树仍然在,它被铁栅栏圈着,孤单地立在秋风里。它成了唯一的线索,仅存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