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岁月可回头

无有岁月可回头

文图 / 左叔

拜各种看不见的机缘所赐,在大学入学二十年后,我又获得了重返大学校园短期进修的机会。背起双肩包,每天要走几乎横跨两个街区的路,开启宿舍、食堂、教学楼之间的“三点一线”学生模式。短短一周有余的生活,往日校园中曾经熟悉的画面一一呈现,旧式大楼弥漫出时光浸染的味道,大学广播正在讲热门的文化现象,图书馆的自修教室里是准备英语考试的年轻面孔,操场上还有新生在学习三步上篮……

我与舍友在入学后第四天的晚上有过一次超过十二点的“卧谈会”,像当年的大学男生宿舍一样,但我们的话题却与回忆联结,那些宿舍联谊、校园点歌、交谊舞扫盲、露天电影等等已经不复存在的过往,忽然间历历在目。我们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莫名地被打开了,整个人也呈现也不太理智的状态,比如在冲澡时不知不觉间哼唱起郁冬的《冬季校园》,拼命的讨论回忆是不是当年还一首校园民谣叫《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却忘记了世间已有一种东西叫搜索引擎。

这一切让我们有一种错觉,仿佛身体里有一种叫情怀的东西不曾被时光冲淡。然而第一周的校园生活,最先提出抗议的是我的胃。起初,我只是以为没有遇到合适的饭菜,但当我试过整间食堂每个窗口的餐食之后,我终于认清了残酷的现实,我的胃所需求的食物不会出现在校园。那些高热量、充满饱足感的食物是为年轻学生准备的,而并没有考虑过我身体能否负荷。我几次试图尝试劝说打饭的校工,不要给我那么大量的米饭或其他淀粉质的食物,但收效甚微,于是只能做一个“被动浪费”的人。

学生食堂里每天大排长龙的餐食,是一款叫着烤鸭泡饭的餐,取名聚德,但应该不姓全。我抱尝试心态参与排队试过那一餐之后,决计不再尝试了。那份餐的构成基础是一大坨超过我身体所需的过量米饭,一勺用烤鸭架熬出的热汤,还有一小勺烤鸭的滴油,除此之外,上面还盖浇了几片鸭肉、菜蔬、酱瓜和油炸过的花生米。入口后直冲味蕾的是由味精调剂出来的鲜味儿,接着就是这鲜味儿也盖不掉的鸭毛的腥膻味道,我举箸不动的原因,也不能全然怪自己这具已然开始腐朽的躯壳。

过了三十岁,基础代谢率变低之后,能够入口的食物开始变得清简,我始终觉得这样的改变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身体里面的某个开关被打开,然后你在不经意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小时候不太喜欢的蔬菜开始变成了心头好,比如菠菜。我在小时候曾经向父母抱怨过菠菜有一种涩涩的口感,父母表示不能理解我所描述出来的口感体验。那个时候,如果要被强迫吃菠菜,我也仅仅只食根部附近的一小截。过了三十岁,我忽然间觉得菠菜涩涩的口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甜度的口感。岁月无声之势改变了我,而我却无法道出其中的原由。

无有岁月可回头

怀想当年,我有过充分饥饿感的大学生活,那个时候最温暖幸福的时刻是下了晚自习之后,路过南园边的校工生活区,买只卤蛋、油煎火腿肠或者肉棕。读书时住在南园11舍有地利之便,朝北的窗户外面就是教工生活区。宿舍熄灯后腹饥难耐,宿舍也关了大门,没有办法出门采买。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也没有各种外卖,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着一楼水房的铁条窗,对着校工生活区仍在售贩夜宵摊主叫喊着点单。那些摊主的身份构成比较复杂,有些是校工,有些则是年轻教师的父母,因为帮儿女带孩子而出现在这里,天南海北的异乡人,也慢慢在校园生活的磨砺中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冬日里,人所贪的暖不过是一碗汤汤水水的热食。可是窗户铁条是密的,任何一只碗都不可以平端着塞过来。为了吃,人的智慧通常会发挥到极致。一碗汤馄饨为了能通过铁条窗户被拆解成两袋,一袋是馄饨,一袋是热汤,只需要一只空碗,便能够在短时间复原成一碗暖胃的热汤。摊主隔着铁条窗户,还会补问一句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南京方言:啊要辣油啊?现如今,当年滋味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抓耳挠腮”的饥饿感以及听起来有些怪腔怪调的“啊要辣油啊”。

于我而言,现如今的状态是脑袋仍然能够发得出积极的指令,但身体却常常无法给出足够且充分的回应,我也曾作为无谓的抗争,但最终认清了现实。而我的舍友要年轻许多,正走在我的来时路上。虽然他是一直以来都坚持锻炼的跑友,但重回校园后不久,第一次近十公里的长跑就让他的膝盖旧疾发作,上下楼便呈现出“一瘸一拐”的状态,好在出状况之后便是连日阴雨,安抚了他那颗“不服老”的“一片雄心”,我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却没有办法以自己的经历去论证“人生在于无止境的折腾”这个命题。

雨过天晴的时候,我拍下来了校园里的旧建筑,发在朋友圈里感慨岁月时光给予它极具穿透力的美感,可是二十年前我指前校园里标志建筑北大楼向前来探望我的高中同学抱怨,那楼建筑迷漫着“挥之不去的棺材味”。回头再看,我说那句话里有年少轻狂想要“标新立异”的无知无畏,还有一份现如今看来特别浅薄的“自负”。如果能够以现如今的心智回到当年,我可能会谨慎我的措辞,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惹人讨厌。

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忽然感知到某种不便明说感受,我试着将它表述出来,但总觉得有不够充分的地方。那就是:岁月从心智上丰满了我们,我们获得某种能量;但又从躯体上削弱了我们,让我们失去了某种能力。无有岁月可回头,在这看似不可逆的过程之中,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到某种此消彼涨的平衡。关于这感受,我猜想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可以找到更准确的表达方式来说明,但我又忽然意识到,等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认定这一切已经失去了需要表达出来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