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小旗 & 图 / 胡孜楠
1
周末从林楚的娘家回来后,丁骁就发飙了。
丁骁甚至连拖鞋都没换,把车钥匙狠狠摔在茶几上,恨恨地问林楚:“刚才你舅妈又提到你娘家重新盖房时你出了一大笔钱,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多钱?”林楚轻轻把包放在茶几上,说:“我舅妈那是夸张了,我只给了一万,都是用我自己的工资存的。”话说出来后,林楚自己都觉得是那么牵强。
丁骁紧盯着林楚的眼睛,说:“我再问你一遍,你17岁还在学校读书时,突然凭空消失了好几年,那几年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林楚说:“我跟你说过的,我去南京帮一个亲戚卖衣服去了。”丁骁似乎早就料到林楚会这么说,冷笑道:“林楚,你身上还有多少谎言?我听说你弟弟他们开店装修的钱也是你出的,你卖什么衣服能挣那么多钱?”
林楚不说话。她只觉得冷,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丁骁话里的寒意凝固了一般,令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丁骁说:“我们结婚两年了,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孩子,恐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楚,你娘家村里有多少风言风雨,你就有多少秘密!”
这已经是丁骁第二次不加任何掩饰地质问这个问题了。林楚知道,也许报应,真的来了。
2
2007年7月30号,林楚记得很清楚,那天清晨,她兜里揣着260块钱,坐上了从乐清到台州的大客车,到达台州后,短暂的思索后,她又买了一张台州到绍兴的火车票。
林楚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只知道自己有个远房表哥在绍兴开了家干洗店。显然,17岁的林楚还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她在绍兴火车下了车,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穿过多少条弄堂,才发现在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想找到一个救命稻草般的人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林楚又累又饿,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回乐清,要饭也不能回家。
为了不让自己饿死,林楚开始一家家小饭店地找工作,因为之前她经常会利用假期在姐姐林清的大排档上帮忙,最起码的点菜上菜的流程她还是知晓的。但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林楚被一家家小饭接二连地拒绝,直至遇到一对湖南小吃的夫妇。
林楚实在忍不住了,她哭着说,大哥大姐,我不要工资,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给我饭吃就行。那对湖南夫妇见这女孩实在可怜,好心收留了她。于是林楚白天干活,晚上就把店里的凳子拼起来睡觉。林楚干活很卖力,但是很沉默。那对湖南夫妇多次问她:小姑娘,你到底是哪里人?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却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对于这个问题,林楚从来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林楚在这家湖南小吃店干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来,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30多岁的女人带着几个年轻的姑娘来吃饭。湖南大姐告诉她,这女人是边上“动感帝王”夜总会的领班。
在向湖南大姐了解了林楚的情况后,这女人坐在林楚身边。她告诉林楚,她姓任,这些姑娘们都叫她任姐。她说,小妹妹,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而又都什么不愿意说呢?
来到绍兴半个月,除了湖南那对夫妇,任姐是第一个这样关心林楚的人,听到她喊自己小妹妹,林楚哭了。
姑娘,任姐拉着林楚的手说,我见你这么长时间里,都是穿着同一套衣服,你没有别的衣服吗?林楚说,我出来的时候没带衣服,老板娘给了我一件睡衣,我每天睡觉之前都会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洗干净,第二天再穿。任姐说,好在现在天气还热,天凉了你怎么办呢?林楚哭得更厉害了。
任姐搂住她的肩膀,说,别怕,咱们就算认识了,从今以后你就我妹妹了。
第二天,任姐给林楚带了一身衣服,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林楚看到了衣服上的吊牌。是新的。那天下午,任姐把林楚带回了她租的房子里,她说,你看,我们这里很乱是吧,以后你不要去小饭店那么辛苦地工作了,在这里给我们洗洗衣服吧,住在我们这里,也会睡的舒服一点。
林楚在任姐这里住了下来,每天为她们打扫房间,洗洗涮涮。住在这里的女孩们都会在傍晚六点开始化妆,林楚还是很少说话,但她会看,她从来没想到过,本来面如清水的女孩子,化了妆竟然可以这样妖艳。那个平时最爱跟她说话的晶晶见林楚看她化妆,说,你长的好看,不化妆都比我们好看。她又对任姐说,姐,婷婷长得这么清秀,要不晚上带她去看看吧?
婷婷,是晶晶与林楚聊天时给她取的名字。“晶晶”和“婷婷”,听起来就像姐俩一样,任姐说。林楚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她竟然用了六年。
那天晚上,任姐带着穿着T恤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的林楚来到了“动感帝王”夜总会。
灯光眩惑迷离,一入场,林楚发现那些女孩都变成了另一幅模样,变幻的七彩灯光中,女孩们的束身短裙显得那样撩人,神态也立刻娇羞妖媚起来,甚至连挂在嘴边的笑都好像带着钩子。林楚紧跟在任姐后面,进了一间豪华包厢。包厢里人很多,但梳着马尾辫穿着T恤牛仔裤的女孩,只有她一个。
那天晚上林楚被任姐安排坐在一个30多岁的男人身边,大概任姐事先跟男人交代了什么,男人并没让她喝酒。你唱歌吗?男人问。林楚说不。那我唱给你听吧。男人说。林楚就坐在那里,看着晶晶和其他女孩子们陪着男人们不停地喝酒、说笑。男人在唱着歌,包厢里的七彩灯光不停跃动着,一遍又一遍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浓烈的酒精味道,震耳欲聋的男人嘶吼的歌声,暧昧不清的女孩子们的笑和挑逗。
所谓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就是这样吧?林楚想,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等林楚被任姐叫醒时,已经是半夜一点了。男人告诉林楚,他们要走了,并给她500块钱。林楚拒绝了。回到任姐的住处后,任姐拿给林楚500块钱,说是那个大哥让给的。林楚不要。任姐说,他愿意给,你就拿着吧。
第二天晚上,任姐又带林楚来到夜总会,依然是那个包厢,依然见到了那个男人,他依然没让她喝酒。他与她说话。小妹妹,你吃水果吧,他说,你叫什么?林楚说,我叫婷婷。小妹妹,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你是任姐的亲戚吗?林楚说不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这晚的对话中,林楚依然听的多说的少。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叫盖立贤,是个做生意的,比她大了十三岁,今年三十。
散场时盖立贤依然拿出500块钱给林楚,林楚拒绝了,她说我跟她们不一样,你也不要把这钱让任姐交给我,我不要。然后她说了谢谢。
走在午夜时分的路上时,林楚看着那些喝多了的姑娘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路嬉笑不羁,虽然妆容依然在,但只是经过了一个晚上,她们却好像已经成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样子。林楚知道,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是清醒的,却也是最迷茫的:难道以后我会跟她们一样吗?
不,我不能这样。林楚明白,我不能从一个怀抱流浪到另一个怀抱,夜夜欢歌,从黑夜醉到黎明,我不能这样。她狠狠地对自己说。
可她明显感受到了心里还留着盖立贤的余温,十七岁,她只有十七岁,而在此之前,作为一个高中生,她从来没有与任何一个男人这样亲密的接触过,此时人在异乡,这个第一个接触的男人,他的成熟与温情却在林楚的心里挥之不去。
第三天晚上,林楚又去了夜总会,依然是那个包厢,但是盖立贤没去。林楚竟然感受到了失落。
第四天下午,姑娘们还都没起床,林楚在洗衣服,任姐接了个电话,然后告诉林楚楼下有人找她。林楚来到楼下,看到了盖立贤的车。
她拘谨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盖立贤穿着白衬衫,目光清澈地看着林楚,说:“昨天晚上我忙,没能去夜总会,想着你可能会去,心里就担心,但又联系不到你。后来我给任姐打了电话,她说你在,我交待她如果有人缺班,不要让你去顶班。”林楚听了并不知道说什么,却有一种为昨晚的失落而升起的欣喜。盖立贤拿出一个手机,说:“这手机你拿着,以后我就可以直接联系你了。”
林楚当时的眼神一定像个惊恐的小鹿一样,这是她第一次拿手机,盖立贤看她这样,笑了,耐心教她怎么使用。教着教着,林楚哭了。盖立贤也有点紧张了,他想安慰,却又不知怎么安慰,是的,这个姑娘,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跟那些女孩,真的不一样。
盖立贤问她:“你想到夜总会上班做陪酒女郎吗?”林楚并不说话,摇了摇头。盖立贤说:“那我帮你找个工作,然后安排住处给你,你不要与任姐她住在一起了,你会被带坏的。”
那天分开后,林楚这一辈子都没能忘记盖立贤。
3
林楚住进盖立贤为她找的单身公寓后,并没有出去工作。盖立贤舍不得,这女孩的身体如同清晨刚刚绽放的牵牛花一样娇柔轻薄,甚至看得清初升日光下凝滞在花瓣上的小小露珠。这让盖立贤心里生出不可名状的疼惜,他那样小心翼翼,他进入她,占有她,他愿意给她一切,除了家庭。
林楚有了依赖,也愿意依赖。盖立贤待她好,如父,如兄,更如爱人,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有了温暖的窝的小猫,而再不用像之前失魂落魄地漂泊着了。
两个月后,林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竟然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她知道,这个孩子不能要,而她也不能对盖立贤说,他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从未在她的住处留过宿,即使两人恩爱得再晚,他也会起床穿衣回家。这无疑也是最让林楚心痛的地方,但她明白,这已经是她偷来的恩赐,而她已经不仅仅是依赖盖立贤,她爱他,她不忍心让他为难,多少次她在深夜假装熟睡,只为了能让盖立贤离开时能够安心一些。听到他轻轻关上房门的声音,林楚总是哭的无声无息。
她找晶晶陪她去了医院做人流。那天晚上盖立贤从她惨白的脸上看出了端倪,知道缘由后,盖立贤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地哭了。
仿佛弥补似的,此后盖立贤对林楚更好了,为林楚租了更好的单身公寓,满足她所有物质需求。但林楚却越来越不快乐,盖立贤白天忙生意,只能在晚上与她温存片刻,之后便是回到家里,永远留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房间里。
林楚不再缺钱,只要感受到内心有了空洞的感觉就去找晶晶陪她逛街,名表名包名牌衣服,喜欢就买,从不犹豫。连任姐都说,这些女孩里,还真是婷婷命最好。林楚笑,心里却是十分凄凉:我告诉自己不能夜夜欢歌,没想到从此却是夜夜孤寂。
她向盖立贤坦陈了自己的空虚,根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盖立贤很无奈,问她,你想要什么呢?林楚说,我想要一个家,要我爱的人能天天陪在我身边。
这已经不是空洞,而是越燃越旺的欲望了。
盖立贤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给林楚开了家服装店,他想,林楚有了事做,会少些心思,甚至为了怕林楚辛苦,还为她请了个看店的小妹。林楚有了服装店作为寄托,倒也是充实了一阵子。
店里每天新衣服来了又去,留下自己最喜欢的,再为自己化上漂亮的妆容。林楚看着镜里的自己,这姑娘真好看,穿白T恤牛仔裤扎马尾辫时清纯,穿上时装化了妆妩媚。林楚看着父母给予自己的这副娇好的皮囊,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神秘莫测,里面满是望不尽头的空虚,和欲望。
之后,林楚又打了一次胎。
林楚忘了,再温暖的窝,也泯灭不了一只流浪猫的野性。
一次两人缠绵时盖立贤的老婆打来电话,林楚心里很不是滋味。接完电话盖立贤把电话放在床边,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跳进林楚的脑海中。
盖立贤回来后她极尽温存,而盖立贤也报以热吻,林楚偷偷按下盖立贤手机的拔通键。林楚觉得那天自己叫床的呻吟声都比往常大了许多。
盖立贤老婆挂掉电话,哭着重新打了过来,盖立贤大惊失色,以为是自己在与林楚亲热时不小心拔通了老婆的电话,林楚也委屈地哭了。盖立贤安慰着她,急匆匆回了家。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林楚笑了。
盖立贤消失了9天。当他面容憔悴地出现在林楚面前后,他说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说他心情很差,会在她这里住几天。林楚心花怒放,她觉得,自己赢了。
但是没几天,盖立贤老婆回来了,她为了孩子,妥协了。
林楚才知道,这才是最狠的一招,比起鱼水欢爱,内疚感会让男人更愿意付出。盖立贤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了,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就在这时,林楚发现,她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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