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小旗 & 图 / 蓝小锐
4
林楚告诉盖立贤自己怀孕了,他却只是紧紧抱住她,什么都没说。
经过上一次的东窗事发,盖立贤更加不能承诺什么了。
林楚心凉了。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宝贝,你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我会让你在我肚子里多活一些时间。打定主意后,她找到晶晶,把盖立贤老婆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一天下午,盖立贤来了,林楚发了信息给晶晶。
半小时后,有人砸门,盖立贤去开门,他愣住了。他老婆早已经冲到床边,狠狠扇了林楚几个耳光,林楚感受到了嘴角的咸味,盖立贤的老婆扯着她的头发又踢又打。女人极度的仇恨与疯狂似乎比男人更加猛烈,等盖立贤拉开老婆,林楚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肚子疼,真疼,林楚的渐渐消失的意识在告诉她。盖立贤老婆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盖立贤疯狂地吼着冲进门来的那些人,抱着林楚赶往医院。林楚瘫在盖立贤的怀里,这就是我想要的,可是孩子保不住了,但是这就是我想要的,她闭上眼睛,心里安稳极了。
盖立贤因为老婆对林楚出手狠毒而对她恨之入骨,从此光明正大地不回家,与林楚住在一起。在林楚失去她第三个孩子五个月后,盖立贤的老婆放弃了,他们离婚了。
但是盖立贤再也没开心过。鸡飞狗跳的离婚大战让他大为伤筋动骨。林楚非常理解,她只要陪着他,她也愿意陪着他,她赢了,盖立贤是她的了,而盖立贤需要的只是时间。她可以等,她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她可以等,她会有一个跟自己最爱的人组建的家,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她满怀期待。
只是林楚忽视了,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一切,还有更多人比她花费了更多的力气却依然没有得到;不仅她是一只得到温暖后依然贪心的猫,还有更多没有得到温暖也贪心的猫,猫的温驯与野性,只在一念之间,跟她林楚一样。
2009年9月,林楚离开家乡乐清已经两年有余,她与盖立贤在一起,也已经整整两年。那天任姐生日,喊了林楚和盖立贤一起去了“动感帝王”夜总会,那里是林楚和盖立贤认识的地方。
姐妹们在包厢里唱着跳着,盖立贤跟以前一样,不让林楚喝酒,为她剥瓜子,喂西瓜,姐妹们见此状纷纷对林楚说:“婷婷,你真幸福啊,我他妈的怎么就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要是老天爷能给我一个,让我少活几年我都愿意。”林楚真的觉得很幸福,她不说话,笑着看着这些姑娘们,当她的眼睛扫过晶晶的脸时,却感受到了寒光一样的冷意,她下意识地想到两年前任姐说过的一句话:晶晶和婷婷,听起来就像姐俩一样。
第二天,盖立贤没回家。林楚打他电话,他不接,林楚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终于半夜,盖立贤踹开了房门。林楚刚刚迎上去,就被浑身酒气的盖立贤紧紧捏住下巴,盖立贤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满是恨意,他恶狠狠地说:“晶晶什么都告诉我了,你故意让她打电话给我老婆,难怪她打你时你不还手也不躲,你故意让她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让我恨她,让我离开她!你太恶毒了!之前打给我老婆的电话,也是你干的吧?一定是你!你年纪这么小,模样这么清纯,心却比毒蝎都狠,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林楚一直在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立贤,那都是因为我爱你啊!“你不配!”盖立贤说完这句话后夺门而出,开车走了。
林楚光着脚跑了出去,哭着追撵汽车,车却很快没了踪影。她跑到任姐的住处,盖立贤不在,知晓了一切的任姐狠狠扇了晶晶一个耳光:“婷婷平时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害她?”晶晶恨恨地说:“凭什么我受了这么多折磨吃了这么多苦都得不到的东西她却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之后冲回房间拿起自己的包跑了出去。
林楚又跑到盖立贤的家,盖立贤的公司,但是都找不到他。林楚回到家,给盖立贤关了机的电话发信息,告诉他她在他们的家等他。那晚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喝了多少酒,直到第二天在医院醒来,才知道是任姐她们把她送到医院洗了胃。任姐对她说:他早已经恨透了你,就算你把自己喝死了都没有用。
林楚沉默。
护士来送验血单,对林楚说:你怀孕了,血液里全是酒精,你这样会把孩子喝死的。听到这句话,心如死灰的林楚突然又看到了一丝光亮,尽管医生和任姐都让她打掉孩子,但是她坚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是个傻子,她也要生下来。
出院后林楚依然四处寻找盖立贤,她去求他的哥哥,他的朋友,却没有一个人给她好脸色,没有人再愿意相信她。于是她把服装店盘了出去继续找,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继续找。
但找不到了,真找不到了,盖立贤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让她找不到了。
此时,林楚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她彻底绝望了。
她来到医院。医生说胎儿已经七个月,只能引产。林楚同意了。但是手术同意书是必须得有家属签字的,林楚只想到了任姐,却没有让她陪伴的念头。她在医院楼下塞给一个清洁工阿姨一千块钱。她只需要一个签字,就可以躺在手术台上了。
医生在林楚的肚子上找准了位置后,医生用一根细细长长的针刺进林楚的子宫,打了引产素利凡诺。
10个小时之后,林楚的肚子开始疼了。尽管之前医生告诉林楚因为引产是强行落胎,所以会比顺产疼很多,但林楚还是没想到,这个过程竟然是这么疼,疼得她想马上死去,疼得她开始怀疑自己身处地狱,疼得她失声痛哭却只换来医生的喝斥。身体极度的疼痛夹杂着思绪里对盖立贤的思念与愧疚,林楚哭得嚎啕,哭得绝望,哭得没有一个字却又全都是回忆和悔恨。就让这疼痛偿还我造下的孽吧!就让我在这人间地狱里死去吧!永远不要活过来!一念善无法成全任何人,一念恶却足足毁了所有人,应该去死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孩子啊!
后来还是在清洁工阿姨的帮助下,死胎终于生了出来。
清洁工阿姨告诉林楚胎儿是个女孩。几近虚脱的林楚央阿姨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清洁工阿姨说:“你太小了,别看了。以后要保护好自己,你还没我女儿大。唉,这孩子要是生下来都能成活了,老话儿讲‘七活八不活’,造孽啊姑娘!”
林楚浑身湿透,那是汗,而她的脸上,流满了泪。就在那一刻,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林楚心如生铁:去他妈的道德,去他妈的爱,去他妈的盖立贤,从今以后我只为我自己活。我只要钱。
出院后林楚回到了任姐的住处。晶晶再也没有回来。
“你是不是把孩子打掉了?”任姐看着林楚的肚子里说。
“是。”林楚说。
“是谁陪的你?”
“我一个人。”
任姐瞬间泪如雨下,一把抱住林楚。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宁愿选择不认识你,她说,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希望自己不认识你。你还才20岁啊,这些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林楚想起了那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说,任姐,自始至终,你没有强迫我做过任何事,以前的婷婷已经死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伤心了,我把我的心和孩子都已经葬送在了医院,没有了心,我就再也不会疼了。
屋子里所有的女孩都哭了。
5
半个月以后,“动感帝王”夜总会里又多了一个身材妖娆面容勾魂的女人,她傍晚出现,凌晨踩着高跟鞋走在归家的路上。她以寂寞的姿势将自己剪辑成荒凉的背影,一夜又一夜,一日又一日。
出卖身体与灵魂的人都是没有重量的,她们以三魂六魄的姿态长久地游走在每一个深夜,甚至连心都失去了,以一副副让男人垂涎的面容承负着极尽欢乐的面具,面具背后却只有麻木,浓烈的烟,浓烈的酒,女人们的厌烦与男人们的侮辱,已经在她们麻木的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被一个客人扇过耳光后自己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再转身到另一个包厢对另一群男人笑;喝酒喝到胃穿孔,出院之后依然夜夜笙歌;被顾客威胁后钞票扔在自己脸上,却依然笑着弯腰一一拣起来;也陆续被不同男人包养过,但彼此游戏规则设置得清晰明确,你要身体,我要钱……
这自欺欺人而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让林楚清晰地看到自己堕落的轨迹。
“任姐,做我们这一行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林楚说。“你还年轻,干几年多挣点钱就回家,埋葬这一切重新开始。而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连重新开始的可能都是那么渺茫,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盖立贤与那已经成型的胎儿,在林楚的心里从未真正死去过。她记得那刻苦铭心的爱,和刻苦铭心的疼痛,也会涌起无穷无尽的悔恨,但她固执地不肯原谅自己:自私是我的本色,而今天是我的宿命。她想起了晶晶,想起了从前姐妹们艳羡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看,婷婷好幸福,她在走向天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走在了通往地狱的路上。
6
2011年夏天,浙江台风肆虐,林楚的老家乐清是重灾区。
任姐劝她:回去吧婷婷,离开这里,换一条路重新开始。
四年了,林楚想,离开乐清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四年了。她突然非常想念那个家,那个当年她仓皇逃离的家。她拔通了家里的电话。
爸爸听出是林楚,立刻哭了。林楚也哭了。爸爸说:“楚楚,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啊?我们四处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家里的房子都被台风吹倒了,你回来吧楚楚!”
当林楚扎着马尾辫,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站在乐清车站的出站口时,她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等待她的姐姐林清。这一切是那样熟悉,却又是那样陌生,在姐姐眼里她依然是那个青春单纯的小姑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鲜活的色彩,一切都是荒凉与苍白。那一刻,林楚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林楚只在家里住了一晚,留下了十五万块钱,第二天就返回了绍兴。没有人知道她的钱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又去了哪里。跟2007年的那个夏夜一样,林楚没有与任何人告别。
当她再次回到“动感帝王”夜总会上班后,发现自己不能再喝酒了,每喝一次胃便剧烈疼痛一次。她在打掉七个月的胎儿后再次感受到了彻底的绝望:不能喝酒,她就不能在这里继续上班了。在短暂的犹豫后,她选择了去宁波,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做了一个真正的妓女。
连林楚自己都不知道两年时间里接待了多少客人,情欲涨潮又退潮,黑暗中男人们的面孔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不去亲吻,不去辨别,不在自己心里留下任何这些男人们的痕迹。她只想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以此来掩盖自己背负着的罪孽。
她清晰的看着她每天出入的“天天假日酒店”的霓虹灯从“天天假日酒店”变成了“天天日酒店”。她看着那招牌,“假”字的灯因为坏掉,在黑夜中需要仔细辨别才看得清楚,这真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啊,她想,她与每天出入这酒店的小姐们一样,招之即来,拿钱即去。林楚越来越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喜欢“到底”的感觉,爱到底,狠到底,坏到底,堕落到底,可现在已经麻木的心,早已经没有了失重的感觉。
2013年年底,在宁波的一次突击扫黄中,林楚被堵在了酒店的床上。她被带回了派出所,蹲在审讯室的角落里。
“你在那里做了多久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警察问她。而林楚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一言不发。警察十分愤怒,把空调开成冷气对着林楚直吹,只穿着薄薄短裙的林楚被吹得瑟瑟发抖,直至嘴唇发紫。警察再次对她说:“你今天进来了,如果你什么都不回答,你想从这里走出去就不可能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为了钱。”林楚盯着警察的眼睛说。
“你做多久了?”警察问。
“你会相信一个小姐的话?我告诉你这是第一天你信吗?”林楚面无表情地反问他。
警察明显觉得有些意外,她没有像其他小姐一样哭泣流泪,以此博取警察的同情,也没有央求恳求,让自己早些出去。她说什么都是十分直接,毫不掩饰。
“你是我遇到的最与众不同的小姐,你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说说吧。”警察说。
“我没有故事。我自愿走上这条路,因为我虚荣。”林楚说。
警察没有说话,把空调调成了热风,并且给林楚倒了一杯开水。
“你是第一次被抓,要被拘留十五天。”警察告诉她。
“都说监狱是人间地狱,这么多年我哪一天不是在地狱里度过的?我倒要看看,监狱里的地狱,到底是第几层。”林楚说。
“也许不需要这样悲观。”警察说,“你自身条件好,并不是你走这条路的理由,以后别做了,下次再抓住,就不是拘留十五天了,而是要在监狱里呆上一年。”
林楚并不说话。
十五天后,当林楚从拘留所里出来时,接她的人,正是这位刘警官。
刘警官请林楚吃了饭。在拘留所的这十五天,和刘警官的这顿饭,让林楚真实地面对了自己的不堪,她萌生出了害怕,害怕以后真被抓住被关上一年,毫无自由,毫无生气,而她也突然意识到她那如老屋一样破败的心,其实依然有着对重新生活的一丝希望。这六年来,林楚被人推进地狱,盖立贤为她建造了天堂,她又亲手把自己推进地狱,她带着麻木的心和灵魂走遍了这地狱的十八层,林楚不再奢望天堂,但她相信阳光。
与刘警官告别后,林楚回到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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