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消失的六年(下)

文 / 苏小旗 图 / 左叔

连载:消失的六年(上)

连载:消失的六年(中)

7

父母弟弟都住在了她出钱建造的新房里,对于她的归来,与她当年消失一样,引起了村民们的猜测。钱,只是因为钱,一个离家六年的女孩,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有这么多的钱。人们猜测,没有结论。但是往往,人们猜测的原因,就已经是结果。

我只是去南京帮亲戚卖衣服了。对任何人,林楚永远是这一句话。

林楚依然漂亮,不管她有没有将“婷婷”埋葬,她依然漂亮。回到家乡半年后,在别人的介绍下,她认识了丁骁。丁骁家住在县城,家庭条件非常好,郎财女貌,十分般配。

至于爱,早已经被林楚亲手杀死在堕胎的手术台上了。她永远无法忘记的那个人,叫盖立贤;她这一生最愧对也最爱的人,也叫盖立贤。

再半年后,林楚与丁骁成婚。

林楚一直怀不上孩子,而相处越久,丁骁听到的关于林楚消失的议论就越多。

于是当丁骁再次亲耳听到林楚消失的事情,终于发飙了:“林楚,你娘家村里有多少风言风雨,你就有多少秘密!”

林楚当然知道,结婚不到半年,丁骁便经常出差,他所掩藏的,与她一样。她不去追究,也没有权利去追究。她只有生出孩子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保住自己的家,保住自己这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但她造孽太多,林楚心里很明白,被打掉的四个孩子,那个被她亲手杀死在手术台的已经成型的女胎,它们怨气浓重得让她没有任何重生的机会。

林楚连辩解都那么无能为力:丁骁,让我怎么告诉你?你的妻子曾经是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女?她曾经人尽可夫,她哪里还有自尊?哪里还配爱?若真相公开,她最好的结局就是葬身火海,而不留一丝留恋——而这人间又有什么会令我留恋呢?

从林楚娘回来的那个周末,丁骁说完那番话就走了,一夜未归。

第二天,林楚的姐姐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看林楚,前一天晚上她看出丁骁脸上的变化,对妹妹和妹夫实在放心不下。

林清说,楚楚,你赶紧要个孩子吧,比你晚结婚的都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不怕了,丁骁也就收心了。

林楚望着姐姐和她的两孩子,疼,心里真疼。她知道姐姐其实是猜得出她消失这么多年里所做之事的一些眉目的,但她们避而不谈。回到乐清后,她从来不去姐姐家,姐姐说她变了,林楚却从不回答,像对自己消失的六年从来不回答,像对自己消失的原因从来不回答一样。

林楚抱着姐姐,哭了。她哭得那样痛彻心扉,那样委屈,那样无言又是那样满腹心酸。眼泪是纯净的,但它洗涮不去心中的罪孽与那些亲手被她葬送的一切。可是这一切是谁的错呢姐姐?盖立贤没有错,他的老婆没有错,被我亲手杀死的四个孩子没有错,丁骁没有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这世间的对错善恶是那样泾渭分明又是那样模糊,我趟过的这条罪恶而又肮脏的河,它日夜奔腾不休,提醒着我的堕落与不堪。而我的家人,你们住在那些我用泪,用身体,用自尊换来的房子里,可曾听到我夜夜回荡在里面的哭声?姐姐,我该如何对你说,又怎么能对你说?

8

2007年,林楚十七岁,她单纯漂亮,如同一朵即将盛开的花。她与所有十七岁的女孩子一样,天真善良。那年暑假,她的姐姐林清即将待产,于是她来到姐姐与姐夫开的大排档帮忙。

7月29号,她与姐夫忙到半夜一点,大排档终于收摊了。林楚准备好第二天要买的菜单,揣着260块钱,坐着姐夫的摩托车回到了姐姐家。林楚没有想到,她的地狱之旅,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了。

回到家里,洗好澡的林楚刚走出浴室,就见到了守在卫生间门口的姐夫。姐夫一把抱住她,走进了他和姐姐的房间。林楚怎么也想不到,这是那个一直待她如亲妹妹的姐夫吗?她哭,她挣扎,但被欲望潮水淹没的姐夫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反抗,他说楚楚我一直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要你。他撕扯着林楚的衣服,用嘴堵住林楚的嘴……在他进入林楚身体的那一瞬间,撕裂的疼痛让林楚丧失了所有的希望。

那天,是姐姐生完孩子的第三天,所有家人都在医院里陪护。

事后姐夫跪在她面前道歉,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他央求林楚不要告诉林清,林清会活不下去。

林楚只恨自己手里没有一把刀,那么她会狠狠捅进姐夫的心脏。她冲出家门,不知道跑了多久,来到医院,却没有了上楼的勇气,她恐惧,她无助,如果事情说出来,父母和姐姐还怎么有脸在村里过下去?如果不说,她又该怎么面对姐姐和姐夫,又该怎么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她哭泣,她反复在医院门前走来走去,直到30号清晨。

那天她揣着260块钱,坐上了从乐清到台州的大客车,到达台州后,短暂的思索后,她又买了一张台州到绍兴的火车票。

9

姐姐,你嫁了个畜牲,你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却连一个拥有孩子的梦都不能实现。

所有回忆都在林楚心中复活了。林清抱着她,任由她哭得天崩地裂,却毫不知缘由。

“楚楚,赶紧生个孩子吧。当初我和你姐夫为了你能嫁到丁骁家,也是演足了戏,你看我一左一右两个孩子,你就不羡慕吗?”林清劝慰着林楚,可她不知道,这安慰如同在林楚头顶炸开了一声响雷。林楚马上松开抱着姐姐的手,穿上衣服,快速地离开家——她知道,在她丧失理智之前必须离开,必须离开。

她跑到街上,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抱着自己的头在路上大声吼叫着,惊得行人纷纷回头。此时真是应该下着一场暴雨啊,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吗?可生活不是电视剧,却比电视剧更加残酷,烈日当头,只回荡着林楚痛苦悲嚎的余声。

姐姐,你现在的安稳,是当初我打碎牙齿混着血咽下去的痛苦换来的。

姐姐,你现在的幸福,有着我多少夜夜笙歌背后的肮脏与麻木。

姐姐,你枕边的那个人,他畜牲不如,是他亲手交给了我开启这地狱之门的钥匙。

我这一生的罪孽,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我依然年轻,却已行将朽木。

林楚哭够了,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过去了,但一切都还在。十七岁之前,她林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十七岁之后,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一面渴望世间阳光,一面面临万丈深渊,夜夜她凝望空洞无尽的黑暗的天空,日日灿烂而毫无灵魂地盛开。每一秒,每一刻,这么多年来的每一天,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朵花毫不留情地划开,流尽了血,淌干了泪,时间让一个清纯的女孩生出了女人韵味,她却背负着这罪孽,走了这么久,由鲜活到麻木,由麻木到腐朽。

但是这一刻,林楚觉得,无论是林楚还是婷婷,她们复活了,鲜活,真的比麻木好,对盖立贤的爱与愧疚,对姐夫的恨,对孩子们疼惜,那样真切。这,才是作为一个人的真正的感受。

10
林楚再次消失了,像六年前一样消失了,像盖立贤一样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把身体与灵魂交付给了谁。她什么信息都没留下,但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她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再走老路。是的,地狱她已经彻底走过了一遍,那么,天堂,会不会好一些?

谁知道呢,也许对于林楚来说,消失六年,与消失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完)

作者的话/苏小旗

如果这个被我化名为“林楚”和“婷婷”的女孩在论坛上的讲述是真实的,那么这个故事就是真实的。在这里我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结局,而事实上是,林楚已经在2013年去世了,胃癌,原因是她做陪酒小姐时多次喝到胃穿孔。这是后来她的朋友在论坛上公布的,并贴出了她葬礼的现场和花圈,朋友把林楚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林楚自己的葬礼上,并且纠结于该不该把林楚姐夫当年的恶行告诉林楚的家人。对于这些,我并不能辨别真伪,也许林楚真的去世了,也许是她自己为自己的故事设计了一个结局,而已。

在《消失的六年》这个故事里,有些原话甚至就是林楚在论坛的贴子里所说的,我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想象、代入、虚化或写实等艺术性的再创作。至于林楚在贴子里的叙述,是混乱的,黑暗的,潮湿的,绝望的,是令人的心生疼的,基于此,我想,故事的内容可以编造,但是感觉不能,所以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请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不要让她在童年和少女时期留下任何关于性侵的阴影,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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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于:2016/12/12作者:苏小旗

苏小旗,78年生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凭心生活,听心写字,喜欢一切需要花费时间打磨的东西,是为情意。笃信“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愿喜欢。个人微信公众账号「苏小旗」:huanyan-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