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左叔
图 | 阿杰
他原先只是杂志社摄影部的一名普通摄影师,放在一干人等里并不起眼。除了分配的任务外,刊稿不多也不少,一切都是恰如其分的样子。后来杂志换了主编,风格开始往艺文方向上靠,贩售起情怀,他的作品便忽然显眼起来,刊稿渐渐变多,赞美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那几年,他跟在文字采编身后跑采访,常常在完成拍摄任务后,并不急着闪人,而是会等到空场后,再用镜头捕捉周遭环境当中的一些细节。那些未见采访主体的所谓“废片”里几乎都是默不做声的静物。
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一次跟重症监护(ICU)值班医生的采访任务,拍了一张值班医生下班后挂在墙上一件白大褂。文字里讲到值班医生48小时长时数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而看到边上这样一张配图,便有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力量。
后来杂志社编制机构人员调整,原先多部门工种分工的结构精简成采编与运维两个部门。主编给了一个机会,升任他为采编部门的主管。
一开始,他是推辞的。一方面年资尚浅,另一方面对于文字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主编说不要紧,文字采编自有尺度,况且他本人也会亲自把关带上一段时间,主编看中的是他执行过程中的大局整体意识和细致敏锐度。
他觉得主编说的也有道理,况且这样的机会也是极为难得,最终还是应允了。他在主管的位置上没做多久,便听到不一样的声音。行政管理、人事调度方面的批评他是听得进去的,但对于自己作品的批评,一开始让他感觉震惊,但听多了后,便开始自己怀疑最初的动机。
大概是被这样的声音左右了吧,到最后他几乎没有办法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颓然地面对着自己撑不起来的职位,感觉没有当初只是单纯地当一个摄影师来得自在愉快。他后来遇到了我,跟我讲了他的处境。我在那个当下并没有一个好的办法来开解他。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我在采访中遇到的故事。
这个采访对象一直称自己是“创二代”,虽然在大多数人眼中常被误认为是“富二代”。
下海潮之初,他父亲从乡镇集体的供销系统中出来单干,拉了一个灶头上的兄弟从马路边上开大排档开始,一直做到餐饮连锁分店开了十余家,旅游度假区星级酒店一间的规模。
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与姐姐陪着父母吃过苦的成长经历不同,自他懂事起家境就已经比较殷实了。读书时,他成绩平平,周边总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父亲担心他学坏了,决计把他送到国外。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国外求学的深浅,就是抱着去玩玩的心态出了国。最初几年只能算是花天酒地过活,后来让他有所醒悟大概是两件事情。
一件是他在国外结识了一个同乡,成绩优秀不谈,还努力用功,一开始以为是吃奖学金的“苦出身”,后来才听说是某集团董事家的公子,家底子比他还厚。他这算是亲眼见证了“可怕的不是比你优秀的人,而是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这碗鸡汤的力量。
另一件是他父亲生了一场重病,鬼门关上走了一趟。他匆忙从国外赶回来,见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精疲力竭地跟他一五一十地交待后事,很多人情世故,很多来龙去脉。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年父亲扛了那么多的事情,吃了那么多的苦,而这个家、这些人和事到了最后,总归还得有一个人替父亲扛起这个担子。
父亲生了那场重病后,戒烟戒酒、坚持运动,终于将身体健康视为第一位。他一番努力后还算顺利地完成海外学业,回国帮着父亲打理生意。父亲也有心将这家业传给他,常有借与骑友们出远门刷圈为由,丢下一些管理上的事务,将他推到最前面。
刚回来的时候,他也算是雄心勃勃,觉得在国外未必学了多少先进的管理理念,但与餐饮业相关的吃喝玩乐自己见识的还算是多,一心想将管理模式偏传统的餐饮企业往比较理想化的现代模式去引导。在推行一些改革措施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很多抵触的声音,首先发难的是自家姐姐。
父亲在继承人的安排上依旧跑不掉传统观念的左右,而他不在国内的那几年,其实姐姐早已经涉猎了相关的管理工作。姐姐虽无心与他争夺家产,但原先的管理层级中的地位被撼动,心里自然是吃味的,再加上他强推的一些措施也束缚她手中的权益,不高兴便是自然的。
另一个抵触的声音,来自与父亲一起打拼事业的行政总厨,也就是当年的灶头师傅。师傅学识没有多少,但却是手上有功夫,骨子里讲义气的人,跟了父亲快三十年,算是看着他一路长大的长辈,纵使那几年他玩得野,也不曾讲过他的不好,只是劝他父亲,孩子长大了,总归就懂事了。
他也分别跟两位交了心,说到底都是为了企业好。那两位口头上都说好好好,一定支持,但到了落实的时候,便走了样,推一下动一下,他别提有多吃力。他曾经求助过父亲,可是父亲却常常跟他打哈哈,始终不肯出手相助,这让他很不理解。
有一日,父亲约他跟他的一帮老伙计们去骑行,他本无心参与,但最终还是经不住劝,勉强参加了。都是一帮与他父亲同岁的大叔们,他心想自己虽不常运动,但还不至于跟不上,但事实上前半程他一直追在后面,用了十足的力气才勉强不掉队。返程的时候,同行的叔伯们有意让他骑到前面,结果让他感觉比追在后面还要吃力,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吹着他喉头发紧,脚底下打飘。
途中休息的时候,一位有点眼熟的叔叔过来跟他聊天,拍拍他肩头说,追了一路,终于轮到骑在最前面“破风”的位置,你自然更吃力了,孩子别担心,只要你肯坚持,一定会有收获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也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张望,他便领会过来这位叔叔并非只单单说骑行的技巧。
他跟我说,经了这件事情,他明白了父亲的用心,不管自己推行的改革是对还是错,父亲并不会当面指正他,父亲只是想让他在这个位置上经历和感受,并从中找到自己的方法。后来,那些改革措施经过他的一番努力得以施行下去,而有些措施,他也承认的确是没有把握好国内的情势太过理想化了,而那些当初被他视为抵触的举动,其实也是对他决策的一种修正。
我讲完这个故事,那位新任的采编部主管若有所思。我拍了拍他肩,接着说,现如今轮到你站在最前面,自然就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你身处的这个位置决定了你既要扛得起赞美、也要担得起诋毁。换个角度来看,有时候有这些声音在,也是会让人安心的一件好事,因为有他们,你终究不会迷失错乱。这就像他骑行时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即便是闭着眼,听到它便知道自己正在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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