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贾樟柯,再一次在故事里看到尹瑞娟,《山河故人》距离《站台》,已经十五年。《山河故人》从《站台》拍摄的前一年1999年开始讲起。一个人,要吞下多少光明,才会变得美好起来?这是朵渔的一句诗,我想把它送给这部电影,这部经过了九年酝酿的电影,这位吐纳了九年光阴的导演。时间,对于导演来说,是珍贵的,就像对坛子中的酒来说一样的珍贵;又是残忍的,就像对眼睛里的光来说一样的残忍,它可以让电影越来越滋味醇厚,也会让电影再不复当年锋芒。娄烨的《推拿》尽管延续了之前的拍摄风格、增添了创新的镜头语言,然而在女孩子一遍遍洗着自己长发的温情里收尾,再也看不到《颐和园》的早熟的情感、错综的心愿,对时代和爱情无法止息的质询。所幸,再见贾樟柯,他并不是娄烨。
疼痛着,温存着,回望着
“山西汾阳之于贾樟柯,如同奥克斯福之于福克纳、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疼痛着,温存着,走到世界尽头,也要反复回望。”2015年10月25日,《山河故人》上映在即,电影局长张宏森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段。福克纳一支笔总也转不出那个叫奥克斯佛的小镇,因为他,全世界似乎都已去过那里,都知道了那邮票大的小镇上,电影院在哪、理发店在哪,美国南部的人们午后聚集在小书店里抽烟斗。贾樟柯的镜头也转不出那个叫汾阳的小城,这个山西在煤烟粉尘中的小城,总是粗砺的铅灰色背景,分不出屋宇街巷,街上走着的,总是穿着最耀目的大红配鲜绿衣服的年轻女子,还有着和城镇一色衣衫的男人,他们脸上没有焦虑、但也没有期盼。贾樟柯说“县城生活的美感一直是我特别怀念的,那种美来自充沛的时间,一个早上是很长的,一个下午也是很长的。还有沉浸在人情世故里面的美感”,这是他对汾阳的审美,所以没有焦虑也没有期盼的,就是他所怀念的。时光在这里是松弛的,它悠长而有弹性,像晴丝般柔韧而光润,他的镜头笼罩在镇上每一个向涛儿走来的人脸上,这些故乡人所组成的流动不息的生命之河,才是他的来源和归宿。
每个走得越远的人,会有越深重的故乡情结,越希望在自己的作品里构筑一个故乡。这不同于八十年代的寻根,这是现代人的情结。贾樟柯讲得是久远的故事,但是他试图解决的是当下人的焦虑。英国诗人托马斯在他的《回家》里这样描述“回家时回到/凉爽草地上的白屋子,/透过影子的薄膜,闪亮的/河水做了小屋的镜子。/烟从屋顶上升起,/达到大树的高枝,/最初的星星在那里重温了/时间、死亡和人的誓言的道理。”故乡是这样的,绿草地上的白房子,河水是晃动的镜子,烟升到屋顶,而最初的星星还挂在天上。我们在外面冲杀奔突、颠沛流离、左右逢源、出人头地,回家,不是回到那个城市中以高昂的房价买下来,年年背负尚未偿清贷款的房子里,不是回到伴侣抱怨无暇相伴,儿女在等待你排队去争取一个就学名额的家里。而是回到生长的小镇,那里还留守着老父老母,被褥在回乡的前一日都已经晒过,你裹在被子中,既没有想起自己执着不放的事情,也没有畅想不可知的未来,只觉得心里如此满足。我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梁子因为心碎的爱情出走,当着爱人的面把钥匙丢向了房顶,以示决绝之心。儿子在火车上向母亲展示父亲给他安排的留学目的地,母亲却从包里拿出一把为他准备的钥匙,告诉他,大的是大门的,小的是客厅的。所以《山河故人》也是一个出走与归来的故事,他们似乎一个一个都离乡而去,然而走得越远,故乡的丝线牵得越紧,一道一道得绕在心上,牵引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回走。尘肺病重的梁子最终还是回来躺在已尘封十五年的炕上,他曾经的爱人(涛儿)坐在床前,拿出了那把钥匙钥匙,她知道他会回来。远在澳洲墨尔本已经二十五岁的儿子,胸口一直挂着那串山西汾阳家里的钥匙,她的母亲(涛)还在那个大房子里,剁馅儿包饺子,就像她当初用麦穗饺子送她儿子启程一样,她知道他会回来。爱人、母亲的形象交叠在涛儿身上,她在汾阳城恋爱、结婚、生子、离婚、经商、葬父、老去,她生命的每一张底片上都有汾阳城的文峰塔,她的影子与汾阳城交叠在一起,她和那些汾阳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一起,构成了贾樟柯故乡叙述中最值得眷恋的部分。
Her name is wave
除了故乡,《山河故人》的“故”还指的是远去的时间,这还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电影分别以不同的画幅来表现三个时间;1999年、2014年、2025年,从4:3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宽幅,也像被拉伸的时间。1999年他关心爱情;2014年他关心社会,一夜暴富的山西煤老板、自生自灭的尘肺病人、浮夸炫富的车牌号、中产阶级的移民潮、风声鹤唳的反腐;2025年,他关心人心,人之所来,人之所往。贾樟柯用“姓名”来叙述了这一母题。姓,代表了一个家族,代表了血缘,当涛带着儿子,特意在她父亲去世的小站下车,静静坐在老父亲坐过的位子上,她闭上眼睛,儿子也闭上眼睛,就像老父亲离世时闭上眼睛那样,山西黄土地上的血脉在他们同时合上的眼睑下流淌过、传递着、延绵下去。名,代表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命运,那个叫晋生的父亲,生长在晋西土地上,墨尔本待了十年却依然只会汾阳话;那个叫到乐的儿子,是父亲怀揣着对财富的执迷给了他一个与美元同音的名字,在2025年已经被贬值。Dollar被他的中文老师Mia问及他中文名时,他说不知道,那母亲的名字呢,他说他是试管婴儿,并没有母亲。当他在老师的家里,他们再一次谈起母亲,他说他忘记了,母亲的名字。当他与老师产生了忘年之恋的情愫时,他流着泪说,Her name is Tao,like wave。(她的名字叫涛,就像海潮)。
有人说这部片子比之前的《站台》有哲理,我想大概是因为片中出现了几句看起来很有哲理的台词,涛说的“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要分开的”,Mia说的“没有什么前世,生活只是一直在重复,所以你会觉得熟悉”,以及旁白的“牵挂是爱最痛苦的事情,当你感到痛的时候,才能真正感觉到爱”。个人感觉并不好,它们让导演突然从剧中现身了,又有掉书袋的嫌疑。更何况这些“哲理”,都比不上“Her name is Tao,like wave”所带来的震撼,Dollar他一再地回避,只是不愿去碰触和承认,他回不去的故乡和母亲。而后,他背后升起了墨尔本的海,青灰云起的天,翻涌不息的潮,他凝望的侧影与那个叫涛的女人的面影重叠,他一瞬间不再像那头寻求自由的幼兽,他笃定、充盈。
贾樟柯喜欢用音乐来连缀时间,叶倩文的《珍重》在三个时间段内像复调一样地反复出现,另外一首《Go West》同样出现在激烈冲突的迪厅,和空寂安静的片尾。涛牵起她新养的小狗,走入大雪纷茫,在《Go West》海鸟啁啾、海潮涌起的前奏里,她解开小狗的牵引绳,雪中缓缓得摇动起身体,她仿佛时间的祭司,面对着千年文峰塔,她伸展开双手,自由而沉醉,一切时间都由她的身体延伸出去,伸向逝去者、伸向远走者、伸向未出世者,她永恒地停留在山西的土地上,攥着这些透明的时间之线轻轻舞动,一切就都不会离开,一切就都会回来。时间取消了对这一刻的世界的打扰,她毫无章法的舞蹈却如此令人窒息的美丽,仿佛看到灵魂的舞蹈、大地的舞蹈,仿佛看到十五年前《站台》的尹瑞娟在庸常无奇的办公室里跟着《是否》起舞,仿佛看到这十五年的岁月都在演员赵涛身上静止,豆瓣说,导演用镜头静静的对着尹瑞娟,“这种态度就是一种天地不仁而又眷恋至死的怀念”。那么多个日升日落,那么多轮光明黑暗,贾樟柯让我们看到惊艳的理想主义之花,再次绽放。
导演: 贾樟柯
编剧: 贾樟柯
主演: 赵涛 / 张译 / 梁景东 / 董子健 / 张艾嘉 / 更多...
类型: 剧情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法国 / 日本
语言: 英语 / 山西话 / 汉语普通话 / 上海话
上映日期: 2015-10-30(中国大陆) / 2015-05-20(戛纳电影节)
片长: 126分钟(中国大陆) / 131分钟(法国)
又名: 山河恋人 / Mountains May De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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