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太快,我们追不上它。
仿佛昨天还在看樱花,访蔷薇,现在却已入了大暑,要一脚踏进初秋的姿态了。
我和母亲走在幼时生活过的街上,雕梁画栋的明清建筑早已不复踪影,换而代之是钢筋水泥的门面房。
母亲指着右边那家糕团店,说这家店有十几年了吧,竟然还在。
我想辨解,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家糕团店在我印象中并不存在,早先这里应该是一家猪肉摊,那个屠夫与母亲相熟,母亲习惯性地挑剔每块肉的肥瘦,油腻程度,有没有充血,有没有冷冻,屠夫总会适时地解释说生活没有那么容易,每块肉都有它的脾气之类的话,母亲就呵呵地拎起一块,说切一条给孩子炒菜吃。
屠夫满面油光,汗吟吟地接过肉,咔咔两刀,剁完了扔进一个塑料袋里递了过来。
母亲说这里是一家糕团店,怕是我求学后不常回来,肉铺早换了东家而我不知,母亲倒常来光顾。这里就像一个舞台布景,角色总在变换,屠夫早已不见踪影,如今这里的糕团店都有十几年光阴了。
母亲又指了指那家卖对联的店面,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面粉加工店,生产挂面,玉米面,还有饺子皮馄饨皮之类的。从前那个写对联的白胡子老人怕也是作古很多年了吧,我依稀记得他总是着一袭白袍子站在那里,笔直笔直的,手执一枝狼毫,写出的字苍劲挺拔,力透纸背。平时他写喜联挽联,过年时写春联,整条街就他一个人做这门营生,生意自然好,但他好像很随性,别人买了他的长对联,他会送出一个福字,说这是添福的意思。
从前的人说话就是这样谦逊有礼,讲究个和气生财,谁听了都熨贴舒服。
往前走是一家五金店,原先是一家理发店,我问母亲为什么理发店不开了,母亲撇撇嘴,说理发师前两年就过世了,这个人呐就是夹生,说话刻薄着呢。
在我的记忆中,理发师个子不高,人很白净,约摸四十岁年纪,总是爱梳一个油光水滑的分头。极爱干净,怕是有些洁癖吧,店里纤尘不染,每理完一个头发,都会把地扫一遍,桌子清理一遍,才顾得上下一个顾客。
小时候喜欢到他这里来理发,理发师傅的手艺好,手法也轻柔,经常理着理着,我就睡着了,他会轻轻地扭正我的头,像微风拂过湖面,蜻蜓掠过青草尖,轻轻的,痒痒的,抚摸着,拨弄着,然后我又睡着了,头朝一边歪去,他又要去扭正我的头。每次理发都需要近两刻钟,时间长是长了点,却真正是享受。
理发店的前面是一家浴室,旧时喜称澡堂子,一直记得里面昏暗潮湿的样子,休息厅很大,放置了很多张躺椅和床铺,有一位老人总是趿拉着一双拖鞋,在里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帮忙收拾客人的衣物,一会儿叮嘱客人要注意保管好财物,然后才趴答趴答地去捡拾客人随意扔在地上的拖鞋。浴室入口处也总有一位中年人帮忙收拾毛巾,帮客人擦背,他看到小孩子过来,会一把抱起,用一块毛巾将小孩整个儿地包住,再咯吱着小孩的腋窝扔回到大人的怀里。
浴室里总是雾气蒸腾,水池分温热两个,喜欢泡澡的会在比较热的水池里呆着,等泡上个几刻钟,才换到温水区。很多人不太讲究,便会在水池里搓背搓身搓脚板,不一会儿,水池里便漂满了污垢。每每如此,我便执拗着不肯下水,父亲就一把夹住我,连拖带拽下了水池,我扑腾几下便老实了。
如今澡堂子变身为一家超市,客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需要的商品,他们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片湿漉漉的旧时光。
还记得澡堂子附近有一家照相馆,照相馆老板是一个大龄单身文艺男青年,喜欢琢磨胶片相机,拍出的照片不用修,个个像电影明星似的。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找他拍照。他对长得好看的人尤其照顾,会把洗出的照片敷上膜,作为对客人的优待。
那时候堂姐正值青春期,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约了女同学去拍照,女孩子们挤在小小的照相馆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发型和脸上的腮红,老板也很有耐心坐在那里等候,一边用录音机播放着小虎队的音乐,一边叫她们放松不要紧张。偶尔,他也会走过来,翘起兰花指帮女孩子们扎头发。
后来发现他对漂亮的男生更加青睐,有个长得眉目清秀的男同学经常去他那里,这位同学给我们看过他的照片,竟然可以塞满整整一书包,他诡秘地笑说这都是照相馆老板免费帮他拍的。
再往前走是一家商场,小的时候,商场都是国营的,我的第一件海魂衫,第一个皮球,第一架玩具飞机都出自这里。那时候商场有开票员,有收费员,开票员和收费员之间有一根长长的线连着,上面夹着一只铁夹子,他们就用这只夹子夹着票据和钞票,在空中画上一个来回的弧线,便完成了一笔交易。那时候很好奇,总是央求着开票的阿姨把夹子取下来给我看看,开票阿姨原来是唱戏的,脸长得好看,皮肤白晰细嫩,说话声音也好听。她会哄着我说,让你妈妈给你买玩具啊,买了就给你看。母亲便会笑骂她,说你呀,真会做生意。然后,她们互相哈哈地笑了起来。
母亲说这个阿姨后来调走了,为了自己衷爱的戏曲事业,但后来还是下岗了,戏院早散了。
这时候,迎面奔过来一个少年,白晰瘦弱,眼神莽撞,他与我擦身而过时,衬衣在我身上蹭刮了一下,我看到一颗钮扣滑落下来。我弯腰拾起,想欲回头追去,却发现少年早已不见了。
我手捏着那颗钮扣,晶莹透亮,能映照出自己当年的面孔,也如刚才少年般清晰,一颗泪珠掉下来,掉在钮扣上,瞬间又模糊了。
文字/孙衍(南京·文化传播)
图片/米饭(苏州·胶片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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