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搬到那个小区之后,我几乎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看见他们。他们都是小区里的住户,约摸四十左右的模样,各自把持着小区出入口的一边做早点生意。男的占着朝阳的一边,支起油锅卖生煎包,穿绣着工号的普蓝色工装,系一条永远都油渍不净的围裙,头发毛糙,手指关骨粗大,但待人热情,总喜欢跟拖着熟客聊家常,赶早班的人对他总有一点敬而远之,所以光顾他的大多是家中无事、不赶时间的阿伯阿婆。女的在香樟树荫的下面摆开摊子,卖米饭团,正正规规地用块小黑板明码标价。她沉默寡言,只会用微笑跟人招呼,衣服也拾掇得十分干净利落,一双白护袖永远干净整洁,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青春姣好的容貌褪去的痕迹仍然在,只是眼神的灵动已经逝去了,像一朵野菊一般恬淡。

上班族工作日的作息时间像铁打的一般,很多人每天几乎都在固定的时间点遇上他们,一边是生煎包滋滋啦啦的煎炸声,一边是糯米饭喧腾出来的清香,然后用一颗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去迅速地判断,决定这一日早餐的内容。看见有人经过,她会放慢手中的活计,微笑着冲着经过的人点头示意;而他则会大喇喇地扬扬手中的夹子,冲着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大声吆喝着要不要带两只生煎包路上吃。这是城市生活中最寻常的一面,很多人也将他们视作讨生活的竞争对手。

去年冬天某一日,我加班至很晚才回到住处,刚躺上床,就被楼下嘈杂的人声折腾起来,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才觉得事情不妙,披衣趿鞋下楼去看究竟。楼下院内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我看到了那个卖米饭团的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上胡乱地裹了一些衣物,头发湿漉漉的,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上了救护车,便猜出十之八九大概是煤气中毒了,然后又看到那个男人慌张失措地跟着救护人员上了车。远远的几个与女人面容相似的男女,跑过来不动声色地张望了几眼便不见了。人群久久都未散去,不少人在小声的议论着,我这才隐约地了解到一些他们的故事。

她是单亲家庭的长女,早早地就挑起帮扶母亲一起养家的重担,隐忍负重的性格让她这辈子经历了很多困苦。仓促的婚姻、痛苦的离异争端、失业后的压力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可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后,她却仍然要受到弟妹们的计较与排挤。为了方便照顾已经卧病在床的老母,她只能带着女儿在小区里面租下邻居家闲置的底楼车库,可是这通风不好的卫生间却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要。亲情疏离到他们都不愿意伸手帮忙的地步,着实让人寒心。他算是一个很晚熟的人,年青的时候长得也算是相貌堂堂,可却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大把的青春都浪费在吃喝玩乐当中,等到某一天幡然醒悟的时候,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父母的病故让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开始愿意去做一些曾经不以为意的营生,也明白了生活真正的意义。生活把这两个人安排在小区门口相遇。日子久了,他们也慢慢地生出一些若有似无的感情,可是谁也不愿意挑破那层窗户纸。她有很多的担心,失败婚姻的阴影、弟妹的猜疑、女儿的认同、邻居的议论等等都将他们两个人隔在小区出入口的两边,只是几步的距离却只能无言对望。

那一夜之后,小区出入口两边的早点摊久久不见踪迹,很多人开始不习惯这样的生活,饥肠辘辘的上班族越发得怀念他们。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小区出口处朝阳的一边出现了早点摊,他还是在卖生煎包,依旧热情地跟来来往往的邻居们打招呼,只是那条油渍渍的围裙干净了不少。他的边上多了一个人,是她。她仍然在卖米饭团,只是不再沉默寡言。

搬出了那个小区,隔了很久,我在花鸟市场里偶然间再次遇到他们。他们蹲在地上挑金鱼,边上是他们的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既是幸运又是悲哀的。尽管诸多迈不过去的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可是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却需要用一场不幸的意外来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