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7天:5+9号病床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知道
往日由父母家人拼命帮我
周全着的平顺生活
因为这颗飞来的石头子儿
而有了诸多不曾体验过的涟漪

01. 一颗石头子儿
人世间的一周

文图 / 左叔

我理解父母的焦虑,原本不以为意的一些“生活平衡”被打破了。所有牵涉在其中的人都需要调整原有的节奏,来适应生活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父母首先想到的,还是我们。

其实,我也同样的焦虑,只是在那个关键节点,我知道我不可以表现出来,但我内心的压力也到了临界点。眼下最着急的事情是安顿住下来,赶紧去做进一步的确认检查,好彻底地安心。如果真得如医生所言需要动手术,后续还有一堆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迫切地需要静下来理一理。

长久以前,我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很健康平顺,头痛脑热的小毛小病轻易不沾身,除了爱人生女儿剖腹产住了几天医院之外,平素与医院,尤其是医院的住院部接触不多,大概也就是这份未曾“见过世面”的经验,让困在医院的三个人感觉到不安。

02. 5+9号病床

5+9号病床被安置在临近护士站的一间三人病房中,其余的病床都是三位数字编号的,而它编号当中的+号代表它的某种特殊性。其余三张病床都是东西向一字排开的,唯有它是头朝南、脚朝北放置在卫生间门口的过道里。

那个空间太局促,以至于它无法避开病房中一块凸起的承重墙柱,只能四处无依无靠地样子斜斜地放着,没有壁橱等储物空间,所以病人的杂物只能放置在病床脚头一个大到无法塞到床下的塑料整理箱里。一个旧到油漆脱色的床头柜、一张已经辩不清原色的四脚板凳,这就是与5+9号病床附属的所有物件。

在将母亲安顿到5+9号病床上的短短两个小时里,我送父亲回到学校门口取回了被撞但仍旧能骑的电瓶车,他骑着那后视镜摔没了的电瓶车回家拿母亲住院要用的东西,我担心他大件的物品拿不了,也折回他们住的地方帮他捎上一些。

俩个人见到面后,父亲说不需要的,让我赶紧回去上班。我这才想起来,早上从单位离开时,太急太赶只是短信上临时请了个假,确实是需要和领导当面报备一下,万一后面真得需要动手术还要请几假。我嘱咐他不要着急,注意安全,驱车回到了单位。

自己办公室里没人,对面桌的分管领导大概是出去检查了,隔壁领导办公室里也没有人,可能是去镇里开会了。掏出手机,正思忖着要不要给他们分别打个电话说一下,没想到电话就响了。

是保险公司打来的,确认了一下现场的情况。我不在现场,只能将我从父母口中听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对方又与我确认,被撞的电瓶车是不是已经取走了,因为他们在出机动车现场的时候没有见到,我答复是的。对方又嘱咐我,修车的时候要通知他们到场,以便协商维修的价格。我答复好的,心里想着一会儿见到父亲时一定要记得转告。

在确认住院之后,我给肇事司机打过一个电话,也给保险公司出险勘察员留下的号码打过一个电话。肇事司机接了,问了一下病床号是多少,说等下班后来看看。保险公司的号码没有人接,可能是这个点有空给我回过来了。最后,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跟我说,稍后会有工作人员到病房里来看一看,我据实将病床号告诉了对方。

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面上摊着的未及收拾的杂物,内心里依旧有心神不宁的感觉。找来一张白纸,用铅笔将接下来需要确认和处理的事情列了一个表。列完表之后,内心仍有强烈的不安感。

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微信群里,和几位熟识的朋友知会了一声自己的状态,朋友们纷纷给我安慰。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人生中最为难捱的时刻,有很多事情无法与兄弟姐妹这样亲近的人说,我们转身向朋友救援的时候,内心里多少有些“会不会打扰对方”对方的顾忌,可是总有一些事情大到一个人无法承受下来的地步,内心也知道说了未必能够缓解,但不说却又无力支撑。

情绪状态稍好之后,我给爱人发了条微信,大致说了一下医院里的情况,末尾补了一句“不是很严重,所以安顿下来才跟你讲”。她大概是在开会,隔了一小会儿给我回了一个电话,跟我再确认了一些细节,问我在哪里,说一会儿就去医院。

我回复她,回单位找领导当面请假,一会儿也要去医院的。她又问了需不需取点现金?我说住院手续都办好了,预付款什么的也用支付宝花呗垫付了。她又问了一句,午饭都没吃了吧?她这会儿就在医院附近开会。我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飞快,已经临近午餐时间了。

爱人经历的事情,远比我所遇到的要残酷,所以在很多大事面前比我要镇定许多。我的老岳父是生急重症走的,她虽然悲痛,但作为长女还要应付很多事情的安排,远比我强大许多。和她通完电话,我又想起几件漏掉的事项,匆匆在那张清单上再添了几笔。

大概快到午餐时间,领导们纷纷回来了。我一一去请假说明。领导也很关心理解,说这段时间你有什么事情,跟分管领导打好招呼就去忙吧,万一要动手术或者去上海就诊,到时候就请公休假好了。

收拾了一下东西,我顺路去买了午餐,直奔医院。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城市格局不大的好处。医院住于老城区的中心地段,正好卡在我工作的单位与父母住家的中间,都是步行稍远,骑车刚好,开车反而不便的距离。我相信,多半人此生都会遇到这样需要“两头在烧”的处境,稍微“幸运”一些的人并不多。

我拎着打包的饭菜赶到医院的时候, 父亲陪着母亲正在一楼做检查。母亲入院后又补了一个增强CT。她坐在护工的轮椅上,受伤的脚大概已经从刚撞下来时的麻木转到了疼痛不能忍的阶段了,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好。推轮椅的护工显然比我们更懂得排队检查的要领,无奈他要去吃饭的时间到了,临走前交待我们做完检查要记得将轮椅推回病房里,下午他上班后在病房里交接轮椅。他取走了轮椅边上自己的那只茶杯,看了一眼叫号的屏说,快了,估计再有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刚送母亲进去检查,爱人也赶到医院了。她先是去了病房没有见到人,才想到打电话联我们,然后又折回到一楼的。几个问题聊完之后,确认了父亲骑电瓶车载着母亲在路口遭遇交通事故的细节。CT室外的三个人相对无言,看着各自买来的饭菜发呆。

我猜父亲也许在感慨,幸好大家买的饭菜都不多,否则就真得浪费钱了。我猜,爱人大概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其实也多次跟他们说过,不要骑电瓶车载人,可是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朴素生活经验而拥有我们无法劝说的固执,甚至他们在文明城市创建“攻坚阶段”被路面上执勤的警务人员当场处罚过20块钱,也没能阻止他们拓展出另外的一份经验。

执勤人员多半会出现在几个重要的路口,他们平日里就已经摸清记好,快到那些路口时远远只要观察到有执勤人员在,坐在后座的人就下车步行,过了路口再上车,只是“稍微麻烦了些”,但总比“骑两部车子省一些”。

我知道有些话,这个时候是不当讲的,也是不当爱人之口讲的,可是总有一些问题需要有人点出来,或许父母已经意识到了,有不想被晚辈点出来的尴尬,可是我心里仍旧在思忖着,要在什么样的契机里讲出来,以避免同样的问题在生活中出现。

住院的检查结果,第二天会直接送到病房。母亲从CT室出来后,我们不必再等报告,而是直接回到病房,将母亲安顿在5+9号病床上,特别小心翼翼地脱掉袜子,这才看到一双肿到皮肤泛光的紫黑色脚踝,她疼得没有胃口,却嘱咐我们赶紧吃饭。她说已经住进医院了,又做完检查,有什么事情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这是她一生中遭遇的第二次交通事故,上一次的时候我还小,下班路上被一辆农用车撞倒摔在路边的沟渠里,印象中她只是皮外伤受惊一场,我倒是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到努力去忘记很多细节,唯一记得的,是她将我抱在怀中一再确认我有没有受伤的镇定。

5+9号病床周边的空间太局促了,三份外卖只拆开了其中的一份便已经摊满床头柜、储物箱盖子、窗沿等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只有一张能够坐下来的凳子,我们借了隔壁床的一张折叠陪护床,四个人坐在卫生间门口的过道里开始轮流用餐。

我第一个草草地吃完饭,然后将自己的那份餐盒扔到走廊尽头垃圾房的分类垃圾桶里。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以各自的姿态身处窗口的逆光之中低头用餐,恍惚间悟出很多平日不曾留意过的深刻。

生活在一道,即便是亲人间,永远不可能避免各类误会、摩擦、纷争与不理解,包括横亘在我自己与原生家庭间的那些,唯有在共同的困境面前,在5+9号病床旁边,所有人都暂时放下那些,一个家才在一些细微处裸露出它原本的底色。

我和很多同龄的独生子女一样
刻意在他们面前放大“孩子气”
用对他们的诸事“依赖”
满足他们“老有所为”
也通过这些“手段”
将他们牢牢地绑定在我们身边
而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属于自己

03. 是的,不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