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属小龙的,大年三十儿的生日。今年是小年,没有年三十儿,但一家人都在张罗着给奶奶过个生日,日子还是在除夕。奶奶前年就查出是肺癌晚期,去年夏天的时候,数度病危卧床不起,家人一直担心奶奶怕是逃不过秋冬寒风这一劫。然而入了秋之后,奶奶的身体状况却有所好转,家人高兴之余,不免又生出些许担心,于是想到了给奶奶过生日,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冲冲喜。奶奶一生育有八个子女,除了长女年幼时因医疗条件不好而夭折外,其他子女均已长大成人,且大部分在外地成家立业,这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聚起来不容易,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奶奶的娘家解放前是开糟坊的[旧时酿酒制醋的手工作坊],而爷爷就是当年坊间里的小学徒。日子久了,奶奶喜欢上了憨厚朴实,干活不惜气力的爷爷,然而这样的爱情在旧时却不被接受。奶奶的父亲极力地反对这门亲事,当着爷爷的面,将爷爷七拼八凑好不容易才备好的彩礼,扔到了大街上,把奶奶锁在家中,不让出门。后来还是奶奶的奶妈,舍不得奶奶茶饭不思,偷偷地将奶奶从后厢门放跑了。仓促跑出来的奶奶只带了一只小包袱,里面装着奶奶偷偷积攒下来的首饰嫁妆,以及奶妈在慌乱中随手从手上抹下来的一枚戒指,心甘情愿地跟着爷爷过起了贫苦窘迫的生活。家乡民风淳朴,半年世纪前,这样并非明媒正娶的婚姻,成了人们的“笑柄”,以至于奶奶的父亲,直至临终也没有能够让奶奶再度踏进娘家大门。
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奶奶得不到亲属和乡亲们的认同,但他们艰辛的生活中仍然有幸福光芒,小孩子一个一个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了融融暖意。然而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给这个家庭蒙上了阴影,虽然那个时候爷爷已经在公社里谋得一份公差,但上有未过世的老娘,下有嗷嗷待哺的六个儿女,我父亲和二叔正是十七八岁长身体的小伙子,而二姑还是吃奶的娃娃。家乡有句俗语叫“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单凭着爷爷的收入实在无法糊饱一家九口的生计。那个年月,粮食比金子还要金贵,一家老小硬是靠着奶奶贱卖从娘家带来的首饰度过了难关,而那枚由奶妈随手赠送的戒指却一直由奶奶珍藏着,十年动乱“破四旧”时,不敢拿出来戴,偷偷地藏在箱底。
我的父辈们都秉承了奶奶坚韧的品性,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日子渐渐红火起来。先富起来的二姑曾经给奶奶打过一枚戒指,但奶奶以却坚持不要,而是从箱底翻出那枚戒指,从容地将其戴在指上。四叔是奶奶的老儿子,按家乡的风俗,奶奶应该由四叔养老送终的,然而奶奶却一直住在二叔家。一来,四叔是在外成家的,奶奶老了,不愿意离开故土;二来,奶奶与四婶婆媳之间多少有些芥蒂。当年四婶初次上门的时候,就喜欢上奶奶手上的那枚戒指,认为那是“老金货”,品质纯,然而奶奶却没有答应,而是另打了新戒指给四婶。四婶虽然住得离奶奶不远,但婚后却很少回来看奶奶。逢年过节,经常看到四叔一个人大包小裹地往家赶。
除夕之夜,暖意融融的寿宴上,奶奶突然拉住四婶的手说,四娘子,我这个只是一只铜戒子,不值钱的,六零年的时候,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下赵姨娘[奶奶的奶妈]的这只戒子没舍得,当初我也以为是只金戒子的。有一年腊月里的,家里揭不开锅,毛伢子[四叔的小名]饿得连哭得气力都没得了,就剩下两只眼睛能有力气啪嗒啪嗒眨吧着,家里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吃的。我想啊,当年赵姨娘给我这只戒子,就是让我救急防身用的,这个时候不拿出来,还等到什么时候,我就一狠心就跑去跟人家换大麦,结果人家看出来是只包金[铜制品包一层金铂]的戒指,这最外面一层金铂也值不了几文,死活不肯换给我。寒冬腊月里,我听到这句话,觉得天都黑的了,蹲在街边上哭了好半天,想到一家老小等我买米下锅,就觉得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好在毛伢子爹爹[我爷爷]要到盘塘那边挑河工[修渠],口粮是分到人头上的,他这个人做事就是不惜力气,挖的方子[土石方]多,这才勉勉强强把这个日子过起来了。这个事情我一直就没有跟家里人讲,家里人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在,好像日子还不是太差,实在不济了,还能有个救急的旨望。四娘子,当年你想要,我没敢给,怕你生疑。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们的小日子呀也都过得不赖,金戒指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了,我这个日子也不长了,这事情我放在心里这么多年,总觉得不说出来不痛快。这只戒子我还是想传下去的,不旨望它能救急,就当它是一个念想吧……
一屋人鸦雀无声,静静地听着奶奶讲着。四婶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背过脸去,迅速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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