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父留下了一屋子暖心的柴火

岳父的葬礼

文图 / 左叔

燕河营,华北平原上一座寻常不过的小镇。

与它周遭皆以“营”字命名的小镇一样,都在诉说此处便是旧时偏远的囤兵戍边之地。它所在的县城在河北的经济版图上位置并不理想,除了留了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外,时至今日依旧籍籍无名。

此地距离苏州一千三百多公里。坐飞机从上海虹桥出发中转北京,先转长途巴士到秦皇岛或唐山,再转乡村巴士或者搭车出租车,大概需要一整天时间;坐高铁中转唐山或者北戴河,然后再转乡村巴士或者搭乘坐出租车,差不多也要一整天时间。

当然,还有直飞北戴河或者山海关机场的航班,起降在上海浦东机场,且一周只有一两个班次,实在是救不了急。所以,我特别能理解爱人在得知老岳父“情况不太好”之际,临时起意决定自己驾车回去,虽然我担心她长途驾驶的安危,然而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一千三百公里,下午两点出发,凌晨三点抵达,除了中途加油时休息了一会儿,几乎是一路不停地往家赶。即便如此,她仍旧未能见上父亲最后一眼。我本来打算是要跟着回去的,手上既有“救场如救火”电视直播,身边又有孩子要期末考、猫狗无人照料,当然更重要的是不曾想过病情会急转直下,也没有料想到老岳父会走得如此急。

等我处理完手头上要紧的事情,赶到燕河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距离老岳父闭眼差不多快一整天的时间了。

夕阳下,老岳父家的小院是一派夏日光景,成畦的黄瓜、生菜、韭菜、蕃茄、花生……收拾的井井有条。与往日不同的之处是院子里搭了席棚、停了灵车、挂了黑幔……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是一夜未眠的灰,是一双哭红的眼……

国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不是一味的悲戚,也不是一味的伤怀,而是一种超然于当下的戏谑,这戏谑之中有创伤后的失序,也有仍旧要活下去的坚韧。

小院里,可以是这户人家痛失亲人的凝重,而在院子外,同样也可以是事主请来的草台班子以“非常接地气”的方式表演着街坊四邻“喜闻乐见”的节目……人生中的悲喜交集就这样呈现着,中间只隔了道半人高的女儿墙。

葬礼上的主事人,多半是乡村是在这一行做久了的长辈,由他负责各种仪式的引导。时间、地点、哪些人、做什么、怎么做……均有他一手牵头组织。

还有一些根本无从解释的仪式和要求,复杂且明确,亲历者多半在不断应付层出不穷的措手不及中来不及感伤。长明灯、夜不寐、久跪守、不梳洗……肉体上的消磨与疲倦麻木了当下失去亲人的生疼……

葬礼上戳心场景太多,总让人忍不住落泪。

岳父家小院东南角有一间门朝西、差不多有五十平方的偏房。打开那房门,便可以看到里面是码了整整一屋子、堆到屋顶的柴火。

老岳父这辈子育有一双儿女,而他最风光的时候,大概要数他女儿也就是我爱人,考上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学,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轨迹。为此,他扛着世俗观念的压力,在秦皇岛码头扛了快八年的大包,才负担起女儿大学四年的学费。

后来,儿女都陆续成了家,添了第三代,日子也都勉强过得去,而他也到了做不动活计,可以放手息一息的年纪。然而,他却仍然闲不住,每天秋收后便趁着农闲去附近的山上拾柴火,再用自行车一捆一捆地往家搬。起先,我们也觉得人老了还是得有件把可以忙活的事儿,可是时间长了还是觉得太辛苦,给老俩口的屋里装了烧煤的“土暖气”。

燕河营就在大秦铁路煤炭出海的大道通边上,煤本不就是什么稀罕物,而这几年经济大形势走弱,煤价也是“一年贱过一年”,这一冬烧煤取暖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老岳父仍旧是舍不得。拾得动的时候,依旧是入秋就往山上跑,能多拖一捆便多拖一捆。亲戚跟我说,你爹真是苦了一辈子,看这一屋子柴火,怎么着都够五六年过冬取暖的了。

没有丰厚的遗产,没有等身的著作,甚至合眼的时候连句话都没有留下,老岳父却留下了一屋子暖心的柴火。

长明灯,夜不寐。守夜到凌晨四点多的光景,天光就已经微微发亮了。虽已入夏,北方的清晨依旧是冷的,我套了两件外套仍觉得两肋生寒。

起先,我以为是人太累了,困乏到眼花,后来才分辨清地上动来动去的影子,原来是屋檐下的电线上站了着只燕子。大概也是清晨寒气足,那燕子浑身的羽毛显得有点蓬松和散乱,一点也不像寻常时见它油光水滑的俏丽模样。

就在它的身后,廊灯边上还有一个衔泥垒的窝。窝里面有动静,但却在灯罩遮住光线的阴暗处,辨不清窝里还有什么。

起灵安葬的时分到了,先是一声悲戚的锁呐划破黎明的宁静,然后便是一连串爆竹蹿天的声响。我本以为那燕子会被惊着,扑楞着翅膀从檐下飞出去逃命。

然而,并没有。

只见它转过身,用脚攀着窝外凹凸不平的泥,扑扇着一双已经有点斑驳的羽翼护着窝沿,在它那双肢膀底下探出来的是三只张着黄口、啾叽不停、惊魂未定的小脑袋。

它的伴侣或许已经不在了,可它还有孩子们,它还有需要为之拼尽全力的责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