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衍
当海军告诉我他要第二次骑行西藏时,我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我似乎比他还要激动,好像明天去西藏的是我而不是他。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给我看他新买的山地车,新添置的水壶、野外帐篷、新式手电、地图、瑞士军刀,还有他新置换来的单反相机和长焦镜头。
他甚至没有了上次的亢奋,我想他已经习惯了。
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习惯了,当生活中某个细节成了习惯,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
结果出人意料,他有些低沉的嗓音像被塞了棉花絮,他说自己可能失恋了。
我说你开玩笑吧,你们的爱情就像天山上的雪莲,是经过那么多考验才成全的,怎么可能说凋谢就凋谢了呢。
对,就是因为是雪莲,所以经不起世俗的拷问。他振振有词的样子,让我想起诗人李亚,我们最景仰的诗人李亚现在已经连诗都不写了,这世道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诗人不写诗,就像一个沉迷爱情的人不再恋爱了一样。
我突然明白海军二进西藏的目的了。当初他和女友就是在那条通往西藏的天路上认识的,他们是路上结伴的驴友,他们因为共同的理想而走到了一起。
当时,海军给我发他和女友的照片时,我感觉他们太登对了,梁山伯祝英台也不过如此,王贵李香香也得甘拜下风。照片上,他们站在一个河谷里,他的面孔已经晒成了黝黑的高原红,他的女友站在旁边,裙裾飞扬,风吹起她微卷的长发,像极了吉卜赛女郎。、
后来,我知道他的女友就是北京一个公司的白领,一个十足小布尔乔亚式的人物。我还半开玩笑地跟海军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那时候,海军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中难以自制,他不停地在BBS上发着自己骑行西藏的见闻和摄影照片,并且还有一幅拍摄于可可西里附近的青藏铁路照片获了奖。他自信满满地,好像全世界他是最幸福的人了。
现在,他有些颓唐地坐在我对面,除了他的迷彩服,他的面孔仍然是黝黑的,但高原红已经没有了。我说,咱干了这杯吧,为你壮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不是常说,孤独也是一种自由,而你的心是向往自由的吗。或许,你是真的自由了,你的心比天空还要辽阔。
海军有些热泪盈眶,说,什么爱情,什么自由,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海军走后,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像牵挂亲人一样牵挂着他,跟上次远远不同,上次他走的时候,我还有些幸灾乐祸,还跟一些朋友开玩笑说,海军已经在一次山体塌坡时殉难了。
有些朋友信以为真,表示出要珍惜生命的态势。当海军回来后,大家才幡然醒悟,原来,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可以让人获得新生,甚至可以带来美好的爱情。
我天天为他祈祷着,不停地回忆上次他给我发的信息,还有他在网上留下的蛛丝蚂迹,好像他此去不复返,空余旧照片了。
“安多——那曲今天骑行137.72公里,净骑行时间8:13:23,最高时速48公里/小时。昨夜是睡得最差劲的一晚上了,不知道当地人们为什么这么热情高涨,对面茶馆里的歌声几乎在夜色中飘荡了一夜,而且词曲已经被时髦的现代人搞得面目全非,土不土洋不洋的,更糟糕的是,我们住的房间隔音效果差得要死,无奈的声音无奈地充斥着自己的耳朵,翻来覆去......”
看来他在骑行中也遇到一些苦闹的事,但很快就被旅途中的快乐盖过了。就像他描述的那样,骑着单车,带着一种天真,一种友善和热情洋溢,穿过了辽远的山寨、广袤的原野,还有浩翰的沙海……
“跑了一次西藏,感受最深的是,你什么都可以不带,但有一种东西一定要带上,那就是:微笑!一路上见到任何人都要礼貌地微笑、打招呼,这可以化解很多麻烦,而且使自己的旅行也变得更加快乐。”
藏民的的热情让他记忆深刻,他经常用自己的相机记录下那些藏民们的日常生活。“不久前见到一家藏人家正围在一起剪羊毛,他们招手叫着让我下去喝酥油茶,把车子扔到一边,我跑了过去,我微笑着,他们也冲着我笑,示意让我坐下来喝茶,女主人去土屋里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倒满,这是我第一次喝酥油茶,稍微有点咸,还有点膻,还有点奶的味道,也许是第一次喝,没感觉太好喝,我还是品了品,一口喝了下去,女主人马上给倒满,我看他们剪羊毛,还问这问那,他们给我最多的就是微笑。我说可以拍照片吗?嗯!他们微笑着点头。”那些纯朴的人们感动着他,让他觉得纯正的信仰对于人类的重要。
直到他到了西藏,拥着吉卜赛一样的女友,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融化在这蓝天里了。
但是这次,海军却一直没有来信,也没有在BBS里唠叨他的所见所闻。他像一个失踪的骆驼消失在茫茫的戈壁滩。城里的月光洒下的清辉很快被霓虹淹没,我掰着指头掐算着海军的行程。现在他该到了青海湖了吧,他一定会坐在湖边,点上一根烟,望着无边的湖面发呆,这时候说不定会有跟他一样的驴友过来搭讪,一起抽上一根中南海,然后分道扬镳。
今天,他应该到了化隆了,那是青藏铁路穿过的地方,那里有个神秘的兵工厂,他一定对此充满了兴趣。他会停下来,试图靠近它。但他发现一切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那里已经变得荒芜,破败的建筑已经宣告那个时代的结束。
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他见到藏羚羊了,那些可爱的家伙在高原上奔跑着,他们头上的羚角像风中的号角。他没有惊动它们,小心翼翼地从旁边骑过去了。直到很远,他才松了口气,却发现背囊已经被汗水打湿。
我可以想象到他孤独的身影,在辽阔的大地上投下的长长的影子。每一次,他擦干汗水时,流露出的满足让人心悸。我想,他一定像极了一只藏羚羊,在奔跑的同时,成就了一种信念,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在恶劣的环境下长驱直入,无往不胜。
半个多月过去了,海军仍然沓无音讯。电视里播放着关于青藏铁路的新闻,我总是不自觉地在镜头中搜寻着海军的身影,当镜头里闪过一个骑行者的身影,我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紧紧盯着屏幕,直到那个身影一晃而过。我才知道,那只是错觉。
海军应该快到拉萨了吧,最起码也到嘎托寺了,他一定拥进朝圣的人群中了,他跟他们一样,伏在神佛面前,五体投地。那些善男信女唱着听不懂的歌谣,颂着经文,他们将海军淹没了,我怎么可能找到他呢?!
收到海军的信息时,我正在摆弄自己新买来的相机,这款相机是限量版,外型复古但功能依然繁复。我像小时候玩闹钟一样,将镜头拆开来,再企图重新装上。但技术上的难题一下子让我无所适从,我想,如果海军这时候在身边就好了。
就在这时,海军的短信来了。他说他已经到了拉萨,他正站在布达拉宫前,一手搭在彩色的旗幡上,一手拿着新买的手机给我发短信。但手机号却是陌生的,我说你的手机呢?
他回信说,手机已经送给藏民了。在经过那曲的时候,他又去了那户去年留宿他的藏民家,但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得到款待。原来,是藏民家的男女主人同时生了大病,却又不能去医院医治,两个上学的孩子也不得不辍学在家。那天夜里,女主人的病情转急,全家人都哭了起来,惊动了海军。他当时就拨了急救电话,很快医院就来了救护车。只是,为时已晚,女主人的生命还是被夺走了,但男主人因为及时救护,转危为安。
这件事让他久久不能释怀,当他听说这里的藏民打电话需要跑到近百里外的地方,他决定将自己的手机留给他们,并教会他们家的孩子怎么使用这部手机。他说,你知道吗?那两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们一学就会了,连短信都会发了。到了西藏后,又给这部手机充了值,虽然信号不是很好,至少可以无线通信了。
他想暂时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海军依然如当初般善良。我说,你快回来吧,子怡已经找了你好多天了。子怡是他口中即将失去的女朋友,这几天一直在打电话问我,海军去了哪里。我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海军让我承诺对他的这次行程保密。
海军说,他可能会选择留在西藏,他是热爱这里的,他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还有可爱的藏民,甚至那些在路上追赶过他的藏獒都会让他肃然起敬。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女友在最近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上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全家。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