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河中的新岁月

小时候馋,每到冬天的夜晚看到远处路边有火光,都会异常兴奋:是崩爆米花的吧?但实际上每次都不是,走近了都会发现,是有人蹲在路边烧纸。

东北为逝者烧纸钱的时间是比较固定的:清明节,农历七月十五,还有就是春节前。而烧纸钱的地点,往往是在十字路口。

每年这三个时间点,我妈都会在晚上八点左右拿着几包纸钱,寻两根木棍,去到离家最近的十的字路口。这时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光悠长孤独,尤其是春节前,更加透露出盛大热闹前的空荡。而那几包纸钱呢,小时候都是几日前我爸在平房的白炽灯下自己打出,那用铁做成的钱模像手榴弹一样,他用宽厚的木头一下一下用力锤着,因为黄色的土纸质量极松糟,因此每次都会连打一厚摞,往往最上层的纸已经被打透,而越到下面,钱印越浅。

我常常会蹲在旁边看,把他打完的纸钱一张张拆开,折成三折,但是这钱印深浅不一,花出去的效果真的一样吗?

都折好后,我的手往往会沾满土纸的渣屑,我妈呢,就会再用平整的黄纸做个大大的信封,用毛笔写上先人的姓名。没有收信地址吗?我问我妈。不用,他们自己会领到。

旧山河中的新岁月

再长大一点,我妈有时也会带我去路边烧纸。如果是男人烧纸呢,要划十字,女人烧钱就要画个圆,但要留个口,给他们取钱用。我妈告诉我,然后再额外烧些散钱,给那些无人可惦念的孤魂野鬼。

由于纸质松糟,很易燃起,火光很亮,烟雾升腾,我常常会被熏得闭上眼睛,脸蛋也被烘烤得很热。一包纸钱烧完,地上一片灰烬,灰烬中有星星点点红色的火花,明明灭灭,带着火焰的余温。

这么多钱,他们能用完吗?我问。如果他们已经轮回投生,那么这钱就会为烧纸的人存在阴间,等将来自己没了,去到那边就直接有存款了,我妈说。

后来社会发展,连纸钱都进化了,动辄几万几亿,但我妈不买。她用金箔纸折元宝,在这件事上,她更愿意坚持老派的原则。这次回到东北,对手工极感兴趣的糖小姐也跟姥姥学会了折金元宝,有次聚会,她从书包里拿出手工纸,对我的朋友说:我来给你们折金元宝吧!虽然她只是想显摆一下,但我还是说:不用了,谢谢宝宝,这东西现在我们都用不着。

是的,又一年即将过去了,天地轮回,始自新春,活着的人不知觉,婴孩成长,壮年添肉,老年添寿,日日辛苦,月月忙碌,年年岁末又把这些推回到原处,仿若人与岁月一样久长,路与星空一样永无尽头。

糖小姐的太外婆,过完年就一百岁了。如果我活到一百岁,那还有三十几年可活呢!我妈说。妈妈那你呢?糖小姐问我。我啊,还有七十多年可活呢!那我呢?她又问。你啊,还有九十几年呢!

然后我们就都开心地笑了。

是的,不忘,就在昨夜,我还梦到了我早已去世的姥爷,他坚持从干涸的河底走到对岸,并且不需要我帮扶,我看着他苍老的背影爬上陡峭的石头,然后回头对我说,你看,我过来了。

旧山河中的新岁月

生命曾经出现过陪伴过的人,我们都没有忘记,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他们经受过世间难以言说的苦难,在生活的洪流中一次次被抛起又被摔下,直到毫不留情地被送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必经之路,无可惧,更无可怖,天增岁月人增寿,我们都在每年旧历春节增寿的同时享受了万古长河中这段最微小的岁月,这段微小的岁月,盛满了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幻想与期待,没落与失望,我们屡败屡战,我们重整旗鼓,我们从趾高气昂到蹒跚独行,来有地去有处,从满目青翠,到白雪无声,这过程,就是最好的交待,忍受的同时享受它,大概就是最佳方式。

所以啊,不忘,而且,我信。我信我们都好。我信身边远方的你们都好,我也信已经圆满走过去的他们都好。

在属于我自己的这段微小岁月中,会继续看得明明白白,然后笑着不说,看起来似糊涂。明知道那鞭炮会惊吓飞鸟,可也愿意相信在它炸响那一刻真的除了旧迎来新;明知道春节过后根本不会很快春暖,可还是愿意期待总会到来的满目繁花;明知道或许还要跋山涉水,但结局肯定不会是迷途。

岁月去堂堂,山河总浩荡。孩子们衣裳鲜洁,老人们知足心常惬,这心安的年月,果真仿佛永不结束。

欢颜

文字 | 苏小旗
图片 | Niko@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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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于:2016/2/23作者:苏小旗

苏小旗,78年生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凭心生活,听心写字,喜欢一切需要花费时间打磨的东西,是为情意。笃信“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愿喜欢。个人微信公众账号「苏小旗」:huanyan-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