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将来所有的热情与高潮

在过去的五年里,每到冬天,我都会拜访一个男人。
他住在远离城市的郊区,每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发呆,看天空一点点亮起,看太阳一点点落下,他可以耗费一整天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抽烟喝酒,眯着眼,用一种虚无去对抗时间。
他熟悉土地的每分每秒的变化,他与万物为邻,他过得朴素与平实。我每次去见他必须穿过一整片森林,然后绕过很多小道,他住在一个墓园边,那里空气很好,没有雾霾,他可以眺望整个星空。
每年冬天,我都会去看他,买一些物资,香烟、酒和一些白菜,他只吃少量的白菜,用水煮,放少量的盐,他很瘦,我看到他,觉得他是一张纸。
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安静是相对的平衡,我们就呆着,一起对抗时间。
他很轻,他靠在我身边时,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重量。

这样的忧伤与宁和,就好比任何一个遥远故事的开头,你不知道结尾如何结束,开始如何开启。
35年来,他一直单身,当然也是处男,这是个很不可思议的设定,当代社会所谓“男人以不是处男为荣、处女以不是处女为耻”的价值观和他一点都不沾边,在漫长日子里,他克制、谨慎、自闭而腼腆。我有时候在他身边,一时间觉得他像个暮年的老人,一时间觉得他像个未发育完成的男孩。
他害怕一切汽车的声音,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但现在是,这样的感觉已经快九年了。
他选择尽可能远离城市的角落,和一群不明身份的幽灵一起,他觉得很平安。

每次我路过墓园,都会眺望那些排列整齐而有序的墓碑。
有时候我很难设想死亡的恐怖,那些年轻的、年老的,意外的、自然的死亡。我每次走过那片墓地除了心存敬畏之外,都尽可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那些灵魂。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因为在那一年,我们和一个女孩一起度过了虚幻的时光。

他的故事我全都知道。

他失去了将来所有的热情与高潮

他和女孩是网络上认识的,那时候没有微信,城市只有一个网吧,而我们只有到周末才能去网吧刷夜。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女孩,当时女孩在绍兴,他在北京,我在广东。在爱情方面,我属于后知后觉的人,他和女孩则很早就相爱了。记得那时候,一些代理服务器会设置一些网址,点进网址后会进入一个聊天室,在每个周末,他都会放歌,在聊天室里放歌,各种音乐,也就是他推荐我关注赤峰雪山音乐节的。
在聊天室里,他们从来不说话,而聊天室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就一直边听他放的音乐一边聊Q,我喜欢他挑选的所有音乐,那个时候对于南方的我而言,简直打开了一扇门,我进入了音乐的世界。
女孩在聊天室里也不说话,只有下线的时候,女孩会说,亲爱的我下了。而他会说,好。然后是点烟的声音。

他们两个都比我大,他80年的,女孩81年的,我在他们之间,就像小孩。

我没有把他们爱情当一回事。
我也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他会在女孩没进聊天室的时候说一些他的计划,他曾经计划过一次私奔,把女孩拐到北京,或者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也曾想过离开北京,去绍兴找女孩。他父母离异后各自生活,他一个人在北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在北京,或许是心里有个惦记吧,等父母任何一个回来,带着他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每次和我说到他的计划,我都不当真,只是笑笑。

我高一那年,女孩已经高三了。而他已经不打算读大学了,他几乎精通所有的乐器,如果他去做音乐,要比现在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音乐人要好。而我也是在女孩高三那年才知道她报考了音乐学院,他一直挑选音乐在聊天室里放,原来是为了女孩。
结果,女孩子没有在北京读书,父母是铁道部的高管,直接送她去了美国。知道她去美国的时候,他很不高兴,用他的话来说,他特别想杀死女孩的父母,他已经等了三年。
说来好笑,在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拍照,他甚至不知道女孩长什么样子,但他无比确定,就是他告诉我的,他对我说,顾宇,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完全是靠声音与气息去记住一个人的。

后来我才知道,女孩的父母也是离异的,她的父亲在外面也有一个女人,并且为她父亲生了一个女孩。而她的母亲,也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所以,他们才会想着办法把女孩送到美国。
女孩一个人来的北京,从北京直接飞美国,中间并没有停留大多的时间。他在北京见了女孩,两人据说在候车室就一直坐着,什么也没发生,就那么一直坐着,他们没有接吻,因为第一次见,大家都不太熟,连拥抱都没有,两人就木讷地坐着,在很多年后他回忆起来,他认为那是他最美的时光,也是他和我说的,所谓“真正的幸福是纯粹的观望”因为很平静。

我在两年后考到了北京。
然后,我在一个地下室找到了他,他把自己的房子卖掉了,因为他觉得父母是不会回来了,或许他们就生活在北京,只是他们不愿意见他。我记得他当时住的地下室离东方银座没多远,在东直门与簋街交汇的地方,那里集居了三六九等的各种人。
据他说,女孩去了美国后天天打工特别辛苦,边打工边读书,她的父母其实并没有给她太多的钱,所以他把房子卖了,支持女孩的学业。他有听说女孩有参与一些百老汇的排练,他很自豪。
他和我说,顾宇,你知道么,一个人会是一个人的骄傲。我当时抽红梅,他抽都宝,我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东直门有洒水车走过,我闻到一种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想起他那句话,靠声音和气息记住一些事。
他留了一部分钱,因为从中国给美国打电话很贵,他坚持每天一句晚安和MORNING CALL,他买了一个录音机,通电话时就听女孩的创作,我听过女孩的作品,很好听。
那时候,距离女孩回国还有一年。他和我说他计划找份工作,但他又不太希望她回来。他很矛盾,他觉得自己条件不好,没有能力照顾女孩,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女孩应该有更多的舞台。
但女孩回国那天,他还是很高兴的,他们通了最后一个电话,他记下了航班号和落地时间。

他在机场等她。
航班落地后,他去找她,结果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登机。
后来他再给女孩打电话的时候,号码已经无人接听了。

女孩消失了。
他找到我,我们天天喝酒,我不知如何陪他度过漫长的夜。
我建议他再找个女孩,但他和我说,一个受伤的人,是不知道如何接受和给予爱的。他已经为她赌上了一切,那个最重要的未来的支点。而现在,将来岁月里的所有热情与高潮在瞬间灰飞烟灭。
我是看着他一点点老去的。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拨打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一天天拨打。
这个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在那个绝望的日子,他每天都痛不欲生,也就是那时候他和我说,有时候一日就是一年,有时候一年就是一世。

时间又过了三年,我大学毕业后正在找工作的一天,他找到了我。
他点了很多的菜,我们喝了很多啤酒和牛二,我就是那天醉倒在东直门地铁里的,是的,你没看错,我真的就在东直门地铁里睡了一整天,是扫地大妈被我叫醒的,我吐得满身都是。
那天他很高兴,他终于有了那个女孩的消息。突然有一天是女孩的爸爸来到了北京,带着她的妹妹。用他的话来说,看到女孩妹妹的时候他有点恍惚,那个陌生的女孩年龄不小,看来是她父亲很早就和别的女人一起了,那个和女孩同父异母的女孩让他有点幻觉,1/2血统的迷离下,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早已经不记得女孩的样子了,他无比难过,他不知道是因为女孩的消失特刻意忘记的,还是他本能忘记的。

女孩的妹妹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那么瘦。
据说女孩的妹妹说,他们是整理女孩遗物的时候发现女孩其实一直和国内某个电话号码通话,他们找到那个号码,发现真的有一个男人,所以找到了他。
据说,在女孩即将登机的前三个小时,发生车祸离开了世界。
直到今天我回忆起来,依然会觉得这是一个狗血的故事,重要的是没有人能还原真正的事实,也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情景,据说他们去美国时女孩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他们甚至连处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一个女孩就这样光溜溜来到世界,灰溜溜离开世界。而让他厌恶的是,女孩爸爸说起这一切,竟没有一点悲伤,他甚至想过去打他一顿,但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打他。

他是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一些。
真正意义上未来的所有热情与高潮。
他甚至没有办法用一个完整的体系来还原这些年来的一切。接着,他产生了幻觉,他觉得是女孩的父亲把她藏起来了,他认为这是一场阴谋,就好比很多时候,残雪的小说里提到的那些,其实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和你玩一个游戏,看着你如何傻逼似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所有的秘密,但他们不告诉你。
他认为这是一场阴谋,一个人怎么就消失了呢,怎么就那么巧是车祸,他开始调查这个事,结果发现竟然也无从下手,他越调查越发现,原来女孩去美国后,他真的就是女孩联系的唯一人。

他认为自己的爱情死于14年前的春天,在那个爱情开始与突然结束的瞬间,他从原来的一无所有到最后的一无所知,他觉得世界开了个玩笑。慢慢的,他开始很害怕看到汽车,害怕所有引擎的声音,他也逐步开始害怕遇见人,他害怕遇见和她很像或不像的人,他已经很难还原出女孩的样子。
我也无从为力,他一次次问我,如何论证一个不存在的人?

后来他就搬到了郊区,一个墓园旁边,他和墓园里所有石碑下的朋友打招呼,他虔诚而敬畏,他需要一点真相,他认为空气中总会有独特的那一丝属于她的声音与气息,他有时觉得自己坠入海底,有时觉得自己的珠峰之巅,他努力筛选风中所有的声音与气息,却发现越筛选越含糊不清。
他发现自己曾经坚信可以信赖的记忆如此不真实,他也明白自己终于有一天会老去,再也记不清任何细节。

终于,在我去年见他的时候,他和我说,顾宇,你不需要再来看我了,其实,我们彼此很清楚,终有一天,旧的我和旧的你相互告别,新的你和新的我各自上路。
这是我听过他这么多年来,唯一完整的一句话。
如此的,清晰明了。

一日情

本期音乐来自:Deerhunter
Deerhunter来自美国的亚特兰大,他们的音乐有刀一样锐利的刃,建立在后朋克基础上的独立吉他音乐总是那么迷人,如果你喜欢Bloc Party或者Interpol,都可以来试试这张听得让人酣畅淋漓的独立唱片。
乐队自称为ambient punk乐队。2001年,乐队由唱Bradford Cox,键盘Moses Archuleta组成。乐队的名字Dearhunter来自乐队的第一任鼓手,Dan Wlton。鼓手在组队早期被乐队辞退。04年,贝司手Justin Bosworth 死于玩滑板时头部意外受伤·Colin Mee在2008年5月也离队了,新吉他手Whitney Petty入队。

我们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最后,却依然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