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名叫“报应”的爱情

阿三死了。
当“阿三死了”的传闻像瘟疫一样四处扩散时,我妈连头都没抬,她搛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
我说菜太咸了吧?
我妈斜了我一眼,说,你总说咸,咸,咸,有那么咸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咸。
我知道我妈的小宇宙要爆炸了,只好把话题拉了回来:妈,阿三死了。
我妈终于对这件事有了回应:知道了,死就死了,不就是报应吗?
面对一个人的死,我妈竟然言简意赅地只用了两个字报应来概括。
这一点也不像她长篇累牍的悲悯性格。

一场名叫“报应”的爱情

别以为我妈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看待一个人的死亡的,那你就错了。她其实是个心肠软得不行的人,看到一只蚂蚁都会把我拉住,说别踩着它们,天气预报还得靠它们哩。所以,我小时候和我儿子小时候总是被蚊子咬,是有原因的。
然而,我妈就是这样看待阿三的。

阿三是因为癌症晚期不治而亡,癌症不就是这样吗?发现的时候都是到了晚期,就像一场爱情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才会突然爆发出争吵,要死要活人尽皆知的闹剧。
阿三住院的时候,据说没有人去探望他,就像他当初结婚时一样,收不到一个像样的祝福。
陪着阿三的是比他大十几岁的女人美凤。美凤嫁给他时,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眼见着要成家添外孙了,美凤离家出走,跟着阿三过起了流亡的日子。

美凤的样子我记得太清楚了,她每次慢悠悠扭着腰肢出现在我家门前时,都会上下打量才上初中的我,说这孩子脚不错,骨骼轻奇,胖瘦得当,以后是穿皮鞋的料。
我妈打断她说,三缺一吧,我今天没空,孩子周末回家要吃要喝的,你们去玩吧。
我妈打发了她走,嘴里会继续嘟嘟哝哝的,自己没事做好像别人也没事做一样,漂亮女人不能娶哦。
直到饭菜上桌,衣服晾上了晒衣架。她才气鼓鼓坐下来,漂亮有什么好,好多男人盯着呢,自家男人就得戴多少绿帽子喽。

我妈自然说的是美凤,美凤那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但皮肤吹弹可破,十几岁就嫁了当时的丈夫,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并没有完全继承美凤的美貌,只有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极了美凤,眉角眼梢微微上挑,是那种勾魂摄魄的丹凤眼。
那时候,她丈夫在工厂上班,三班倒的工作,只有轮休的时候才能回家。漫漫长夜,她就是东家逛逛西家串串,逮到几个人就围起一桌麻将,玩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有时候女儿们会陪她出来晃悠,但终耗不过她旺盛勃发的精力,早早回家睡了。轮到她老公休息的日子,也会跟着她出来,手里拿着手电筒,站在她背后,不停地唠叨着她手里的牌。
美凤嫌他碍事,便会佯装成不爽的样子,嘴里冒出哏儿来,输输输,背后站个猪。牌桌上的人和周围的看客便会哄堂大笑起来,美凤一脸的娇嗔,两腮飞起了红晕。
她丈夫站在后面,手足无措,但又不想走,就那样两只手垂在那里搓着手电筒,像露阴癖搓着自己膨胀的阳具。

美凤和阿三相好的事,我妈肯定是知道的。她们毕竟是牌友,而且美凤总是有些仰仗我妈的意思,就算我妈时不时地讽刺她,她也像耳旁风一样,还是会三天两头过来找我妈。
但我妈从来都不提这些事,在我妈眼里,美凤是牌友,阿三也是牌友,只要他们不在牌桌上串通好了出老千,传眼神,一切都好办,下了牌桌,大家还是朋友,各过各的日子,各唱各的戏。

那时候,阿三是有老婆的,阿三老婆的样子我还有些记得,身材有些丰腴,性格也是风风火火的,是那种古道热肠的女人。但她不上牌桌,从不上,甚至也不想让阿三上。但阿三大男子主义惯了,她再威风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他。
阿三老婆终于想了个办法,让阿三彻底离开了牌桌。她给阿三介绍了个工作,是去江上跑船,不但阿三去,她决定自己也跟着去。这样,在十天半个月也不上岸的船上,阿三就只能守着丰腴的老婆,过起卿卿我我的二人小日子。

一场名叫“报应”的爱情

阿三老婆是个聪明人,小算盘打得溜溜转。阿三上了船以后,果然消停了许多,偶尔上了岸,不但没去打牌小赌,反而给她带回来些面料,毛线之类的,给她打发日子。阿三老婆乐得合不拢嘴,觉得爱情又回来了。
寒来暑往,阿三和老婆在江里面跑船,风风雨雨的竟然也过了几载。但有一年的春节,阿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阿三回来后叫来以前的牌友,帮忙在家里操办起了丧事,却不见丧为何人。原来,阿三老婆在一次跑船时掉进了江里,等阿三发现时,老婆早已没了踪影。
面对滔滔的江水,阿三呆立在那里,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失去了自己这几年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女人。

阿三是个大男人,大男人自然有大男人的样子,拿得起放得下。老婆去世后几个月,他决定不去江上跑船了,老婆去世的阴影还在,他不想回到那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去。
阿三重新上了牌桌,重新遇见了美凤。这个时候的美凤已经快五十岁了,但丰韵犹存,总是把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垂下来,在过了衣领的地方打个小结,扎上一块丝质方巾。
正是这一头如云的黑发,让阿三重新燃起了对爱情的渴望。有时候,阿三在起身给茶杯续水时,会有意无意地将头埋进美凤的头发里,嗅一嗅,然后说,用的是海飞丝吧。
美凤会侧身白他一眼,去,是飘柔,臭男人你懂什么?
阿三便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念起广告词,飘柔,就是这么柔顺。说着手便伸过去,撩起了美凤的头发。美凤一巴掌拍过来,说,去去去,不正经。

那时候,美凤的大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有了心仪的对象。我妈经常给美凤灌输以后当外祖母的经验,美凤倒不以为然,说女儿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女儿生了孩子就是人家的,自然有人带。
我妈就气得一哼一哼的,说,你这样哪像个要当外婆的样子哦。
美凤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理都没理我妈,袅袅娜娜地走了。

一场名叫“报应”的爱情

美凤和阿三私奔的日子,美凤的老公还在工厂上工,等他急匆匆赶回来时,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两个女儿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哭泣。
美凤的老公抓住大女儿的双臂,问,你妈呢?你妈呢?大女儿摇摇头。他又一下箍住小女儿的胳膊,问,你妈呢?小女儿一下甩开他的手,说,你掐疼我了。
美凤的老公一屁股坐到地上,忽然又疯了一样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大约有半年的时间,美凤的老公寻遍了街头、车站、码头,找遍了城市的每一个他们可能藏身的角落。偶有人说在哪里见到了美凤,说看见美凤在给阿三洗衣服呢。他便马上扑了过去,但每次都两手空空回来。于是,便有人说,女人一旦跟人走了就别指望能回心转意,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美凤老公方才作罢,回到工厂安心工作,幸好两个女儿也大了,可以互相照顾。

美凤和阿三离家出走后,便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就连逢年过节,他们也不曾回来。好事者会问起有没有寄钱物回来,家里的老人守口如瓶,生怕美凤老公知道,闹出什么是是非非出来。
一晃十年过去了,美凤的两个女儿相继嫁作人妇,美凤的老公也是过了花甲之龄。根据推算,美凤也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只有阿三还算年轻,甚至都不到五十岁。
最年轻的阿三传来的最后消息竟然是因病去世了,守着他的只有美凤一人。

一场名叫“报应”的爱情

从前对他们只字不提的老人,终于背起了行囊去奔丧。美凤和阿三的行踪也终于曝露在众人面前,只是,过去的种种放到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意义。
我妈说,像他们这样,害人害己,不是现世报是什么呢?
九零后的外甥女不以为然,说,那不一定,他们一定是真爱啊,不然怎么可能老妻少夫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就连阿三得了绝症,美凤还是不离不弃。
我妈竟无言以对。

文/孙衍 图/DaiD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