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图/左叔

文 / 苏小旗@公众号

01.

韩丙昆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所以父母用了“丙”字。由此我们可以推算出,韩丙昆的大哥叫韩甲昆,二哥叫韩乙昆。

那是在解放前,上个世纪三十年代。

彼时除了先天患有不孕不育症,几乎大中国每一家都是儿女一撂堆,老韩家也不例外。生活贫穷,经济落后,没有任何娱乐方式,于是大家都是白天劳动,晚上造人——也许造人就是大家最好的娱乐方式了。所以王朔曾经在他的小说里借一个诗人的口说:我们都是父母寻欢作乐的产物。一语中的。

韩丙昆兄弟姐妹一大堆,但只有他识别度最高。因为他是瞎子。

那个时代孩子多的人家,孩子生出来后父母基本是不管的,大的带小的,小的长大再带小的,然后大的们都各自想法养活自己,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自保就是生存下去最好的办法啊。

韩丙昆长大一点后,就没有人管他了。他有手有脚,但因为眼盲,生存下去总是比兄弟姐妹们艰难。兄弟姐妹们春天可以挖野菜,秋天可以到地里去翻土豆,可以到山里采点蘑菇拿到集市上卖,可以打些零工赚些买饭吃的钱。这些韩丙昆都做不了。

父爱母爱?兄弟手足情?别扯了,在解放前的东北农村,大家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时年里,那两亩薄田产出的粮食都不够这一大家子吃,要是再遇到些天灾人祸,“糠菜半年粮”的地步都达不到,这种情况下,谁还顾得上谁?只不过白天各自求生,晚上回到同一铺土炕上摸黑睡觉罢了——因为老韩家真穷,穷得连点灯油都点不起,也只好即昏便息了。

有没有油灯对于韩丙昆来说倒是不重要,反正他看不见,但是他饿啊,为了不让自己饿死,他开始要饭。

于是每天天刚亮,少年韩丙昆都会拄着棍,端着破碗,徒步走到另一个村里要饭。

其实所谓的“饭”,也就是些苞米面,东北农村早上用小碴子熬稀粥,中午用苞米面烙煎饼,晚上再用苞米面煮“糊涂”,至于菜,“冬酸菜,夏野菜,一年四季老咸菜”。韩丙昆不奢求一日三餐,一天两顿就足以让他满足了。

其它季节还好,冬天就难过了,天,真冷啊,可是肚子,也真饿啊。于是韩丙昆只能调整作息时间,等到太阳摆得端正些了,再去要饭。

韩丙昆并没有棉衣,穿的依然是两层粗布的大衫,只不过冬天到来之时在两层布夹了些破旧的棉花而已,而且因为常年一年四季只穿这一套衣服,因此衣服磨损非常快,浑身上下早已经打满了补丁。

冬天的东北农村,是寥阔而苍凉的,寒风凛冽,无遮无挡,漫天遍野一片灰凉凄惶。韩丙昆把破布接了又接缠在头上,这样多少可以保证耳朵不被冻掉,他拄着棍,往往走到一个村后就走不下去了,如果再走下去的话,他将在更加寒冷的夜晚才能回到家。

因此足够幸运的时候,他要来的一碗冻着冰岔的苞米面糊涂,可以吃两天,因为要是赶上漫天大雪的辰光,那是一连几天都无法出门的。

02.

盲人虽然眼盲,但提起来让人觉得他们大多天赋异禀。普通人弄不懂的命理八卦,四柱预测,盲人们总是说起来头头是道儿;人体经络错综复杂,盲人的手却如同拔弄这些经络的开关,无论力度还是准确度都胜于常人一筹。

韩丙昆这两条道儿都没走。

在他长时间的要饭过程中,他掌握了不让人赶还能多要一些饭的技巧。比如说吉利话,比如唱着要。

在积累了这些经验后,韩丙昆开始更新自己的要饭程序,琢磨出了一套“要饭伴侣”。

他给自己做了一套“乐器”。他弄了把破二胡,坐在凳子上双手拉二胡,左脚踩一块木板,这木板用皮带带动前面的竹板,于是竹板一上一下打节奏;右脚踩着另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则用皮带带动小锣和小跋。然后自己边演奏边唱。

在这套“要饭伴侣”的陪伴下,他一个人完成了四个人的工作量。

于是他给自己做了个小推车,开始带着这套“乐器”走村窜庄地要饭。演奏的时候韩丙昆往往要靠感觉给自己找一个敞亮的地方,摆好乐器,自己边拉二胡边唱。他唱小调儿,唱二人转,唱评剧。

看的人竟然越来越多:这个瞎子其貌不扬,长脸瘪嘴,两只眼睛就是两条缝儿,可唱的小调儿却很好听,那声音经过嗓子的压挤,宽薄又婉转,清亮又有味儿,若是唱些悲伤的小调儿,带着一缕悲腔,倒还真的能让闻者偷偷抹起眼泪来。

讨生活当然不容易,大家都知道,家家户户都不宽裕,可也都不差那么半口饭,或者半枚铜子儿。一个瞎子基本丧失了靠体力生存的希望,却能用这么简单的东西做出这么巧妙的讨饭工具,于是一来二去,韩丙昆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多挣一些小钱。

有时遇到谁家死了人,他也会去跪着哭唱一段“哭七关”。

“哭七关”是东北地区的旧俗,传说人死后要过“望乡关、饿狗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这七关才能到达阴间,死者的亲属要帮亡魂用歌声来指引其前行,这样可以缩短亡魂到达目的地的时间。

不管生前儿女孝不孝,父母去世时有人来哭丧,无论如何是不能赶的,这在众人面前,就是孝。更何况韩丙昆唱的好听,唱得真切,唱得悲凄,唱得泪流满面,直听得看热闹的人都止不住地掉眼泪。

“手捧一柱香啊,香烟升九天,大门挂纸钱,二门挂白帆。爹爹归天去啊,儿女们跪在边,为给爹爹免灾难,儿跪在灵前哭七关……”

韩丙昆头系白色孝带,一身破衣趴跪在陌生的死者灵前,哭中有唱,唱中有哭,悲切婉转,天地悯然。

韩两昆用那扁薄婉转的嗓音把亡者送到了望乡台,又教亡者用纸钱赶走饿鬼,用五谷粮引走金鸡,用打狗棍打走饿狗,再用纸扎的五盆花帮亡者过了阎王关,用块布贿赂衙差过了第六关,终于把亡者送到最后的黄泉关,看着金童玉女陪伴在亡者身边,看着亡者骑马坐轿,一路平安到了西天……

一场“哭七关”唱下来,即使深寒隆冬韩丙昆也是满身大汗,这不仅是体力活,更是耗费心神的活,唱是真唱,哭是真哭,动感情是真动感情,尽管哭到痛彻心扉的他都不知道亡者长什么模样。

但是没有东家是吝惜赏钱的。每当淋漓尽致地哭一场后,青年韩丙昆拿着赏钱拄着棍,踽踽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睁不开的双眼前,总是万物一片空然,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漂零的幻相。

03

政治风云几变,山河重唤新生。就这样,韩丙昆居然熬到了解放。

解放后,政府在韩丙昆所在村子的镇上成立了专门帮扶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工作模式很简单:几个正常人带着残疾人做些钉子绳子之类的小零件,韩丙昆眼睛看不见,摩摩娑娑地,一天也就过去了。工资是一天五毛钱,一个月十几块钱。

但毕竟不是风里来雨里去地摸索着奔波了啊,晚上住在工厂里的大通铺上。韩丙昆很知足。

那个年代的工厂都兴拜师傅收徒弟,韩丙昆也有师傅,是个叫曹成金的老人,韩丙昆对师傅又尊重又顺从,只是师徒结对没两年,曹成金突发脑血栓,卧床不起了。

曹成金的女人芹子也是盲人,男人卧床后她也不能去工厂里上班了,在家里一边照顾病人,一边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其中辛苦可想而知。福利厂领导见到这种情况,十分人性化地找韩丙昆谈话,说小韩呐,你看你师傅卧床,你师娘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一个女人家不容易,你就先别在厂里干活了,去帮忙照顾照顾你师傅吧,完了工资呢,我们厂里照样给你开。

韩丙昆同意了,于每天跟上班似的去曹成金家,下班时间再回到工厂宿舍。

工厂到曹成金家的路,韩丙昆往返了无数次,一来二去地,韩丙昆跟师娘芹子,好上了。

他是真心疼芹子。这也是一个苦出身的孩子,曹成金比她大了不少,解放前的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夫妇两个能到福利厂挣点生活钱,谁成想老曹又一病不起,顶梁柱一倒,整个家就都暗了。

曹成金每天床上吃床上拉,韩丙昆伺候的尽心尽力,喂饭擦身,清理大小便。老曹心里明白,虽然眼睛看不清了,嘴也说不出了,但是一直得着韩丙昆的全力照顾,所以对韩丙昆跟芹子那点偷偷摸摸的事儿,也就知道也当做不知道了。

三个人在这同一片黑暗的家里共同生活了几年后,曹成金去世了。韩丙昆使出他的看家本领给师傅唱了“哭七关”,把师傅眼目清亮地送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等师傅过了百日,韩丙昆就以家里男主人的身份正式入驻了芹子家。

04

韩丙昆对芹子好,知疼知热;对芹子的三个孩子也好,视如己出。

因为他从不曾想到,之前过了那么多苦,今天居然也能有了家,这个家有女人,有孩子,有热饭热炕头,这作为“人”应该拥有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烟火日子,他韩丙昆居然也过上了。

他当然知足,也十分珍惜。

韩丙昆眼盲,但心不盲。他把这个破旧的家从里到外翻修一遍。他自己摸索着据木板,砌砖,给墙抹水泥,往墙上钉钉子,这些活对正常人来说不难,对韩丙昆来说,也不难,只是他需要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做出来的东西比正常人做出来的还要精细。

烧水壶坏了,他自己摸索着修补,就连接电线安电灯都是自己摸索着做。邻居们都觉得怪有意思的,打趣他说:老韩,你装电灯干啥?你也用不着啊!

韩丙昆一点也不生气,自我解嘲说:我呀,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然后又说,我家安上电灯了,我是看不着,可别人看着敞亮啊,我家一亮堂,大伙就爱上我家来,我喜欢人多,多热闹啊!

邻居们都佩服韩丙昆:别看这是个瞎子,心灵着呢,手巧着呢。于是闲来无事的夜晚,大家还真爱端着茶水往韩丙昆家一坐,让韩丙昆操着当年他那个“要饭伴侣”给大家唱两个小调儿。

韩丙昆手脚并用,唱得婉转悲切,大人们听得动容动情,孩子们则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真好,老韩家的屋子真亮堂。

05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作为贫下中农,韩丙昆倒没受什么牵连,但残疾人福利工厂被当成大锅饭给砸烂了。工厂倒闭了,韩丙昆和芹子都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靠政府微薄的残疾人救济金生活。

但是三个孩子还要上学啊,尽管学校已经处于半停课状态,每天上学也是不上文化课,只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而已,可是也是需要经济支撑的。

韩丙昆决定重操旧业——带着他的“要饭伴侣”四处卖唱,当然唱的内容是要“与时俱进”的,这一点,聪明的韩丙昆当然是明白的。

韩丙昆和芹子含辛茹苦,终于捱到了文革结束,而孩子们也长大了。芹子的大儿子性情顽劣,觉得念书毫无趣味,便开始混社会,打架斗殴无所不为,最后被关进了劳教所。

韩丙昆一边安慰芹子,一边牵挂孩子,一边继续卖唱。他更舍不得花钱了,只要攒了足够的钱,便提着许多吃食,拄着小棍儿摸索着走路,摸索着坐公交,摸索着到劳教所去看大儿子,来回几十里地,每一次探望的机会他都不曾放过。

而不去劳教所时,他就求邻居帮他给大儿子写信。

韩丙昆坐在电灯下,一身灰蓝色的劳动服,扁长的脸上两条睁不开的缝儿,用扁长的声音口述对儿子的想念:

大鹏我儿:已别数日,你可安好?为父曾耳提面命恳切教导你,竟想不到有今日。弯路已走,改过方能自新,家里一切安好,只是你母每每念及你,都不忍潸然泪下,唯望你早日归家,父母终才放心得下。

这些话,韩丙昆是带着唱腔述出来的,脸上那永远睁不开的两条缝却是茫然远望,望向他看不着灯,望向他望不着的月。唯有皱纹横生。

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家,韩丙昆无时无刻不在勉力支撑,风一重,雨一重,雪一重,霜一重,几十年走过去,坚韧与气度却不输于任何男人。

06

此后的日子里,韩丙昆一直靠卖唱挣钱,身边的邻居换了几拨儿,却也都喜欢有事儿没事到他点着电灯亮堂堂的屋子里坐会儿。

因为承蒙邻居们的照顾,所以无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也常常去唱几个小调儿祝个兴,邻居非要给他赏钱,他也不要。

若遇着没儿子的人家有老人过世,韩丙昆就会把自己当成老人的儿子,带着芹子,身系孝带跪在老人灵前哭灵,为老人唱上完整的“哭七关”,直哭得亲属们眼泪直掉,直哭到老人身心俱轻地驾鹤到达西方极乐世界。

哭灵钱,邻居们一定要给,韩丙昆坚决不要,给得紧了,他就急赤白脸地说:你们这样就是瞧不起人,哪有儿子哭爸爸还要钱的?如果人们再坚持给,他就说,钱,我不要,把老人生前衣服给我两件吧。邻居们说,这怎么行,即使是生前的衣服,给谁谁都是嫌弃的。韩丙昆就说,我嫌弃啥?我从小就穷,吃不上也穿不上,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我都穿过,怎么能嫌弃呢?

邻居们没办法,就会挑老人生前穿的少的面料好的衣服给他,韩丙昆就特别高兴,用手细细摸着衣服,说,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啊!

上个世界八十年代中期,韩丙昆在卖唱结束后捡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把孩子领回家,给他吃了顿热乎饭,问孩子的来龙去脉。

孩子说他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老家在河南,韩丙昆说,小儿啊,我送你到派出所,让警察们送你回家吧。一听要回家,这孩子就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哭,每次都是这样,几次下来,韩丙昆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于是邻居们劝他,芹子的三个孩子都大了,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着,这小男孩实在不爱回家,又没个落脚处,你就当个老儿子养着吧。韩丙昆动心了,因为这孩子每天能拉着自己的棍带自己走路,确实方便许多,于是他也就同意了,邻居们给孩子凑了几身旧衣服,韩丙昆就把他留在了身边。

韩丙昆对这孩子也好,当成自己儿子一样,这孩子也从来不多言多话,每天守在韩丙昆身边,拉着他的棍带他走路,他卖唱时在边上搭把手,爷俩相处得倒十分亲昵融洽。

在一次人口普通查后,街道发现了这个情况,反映给了派出所,派出所来到韩丙昆家,看看他,又看看孩子,说,你这涉嫌拐卖人口,都起来吧,到派出所去一趟。

邻居们知道后,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韩丙昆?他?一个靠卖唱和哭灵为生的瞎子?拐卖人口?

于是邻居们都跑到了派出所给韩丙昆作证,证明这孩子确实是捡来的——就韩丙昆这身手还能拐卖人口?别人不拐卖他就不错了。

于是派出所把孩子留下,把韩丙昆放回了家。据说后来警察为孩子找到了家人,家人从河南赶来,接回了孩子。

从此以后,韩丙昆有时候是一个人拄着棍,有时候是芹子领着他,拉着他那套“要饭伴侣”,继续走街串巷地卖唱。日子依然拮据清苦,只是他不再穿打着补丁的破衣服,更多的时候是穿着那些已经过世的老人生前穿过的旧衣服;而每天回到家,也有芹子做好饭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等着他。

07

这是一个有结局的故事,也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韩丙昆师傅曹成金的老宅拆迁了。作为特困户,政府给予了照顾,先是分给他一户城郊的小平房,后来又分给他一处小面积的楼房。

韩丙昆老了,每个月能领一些政府发放的救济金;芹子的三个孩子都成家了,念着韩丙昆对母亲和自己的好,每个月都给赡养费。韩丙昆再也不用去卖唱,他开始享福了。

我命挺好。每当有邻居去看他,他都会坐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坐着,闭着不知望向何处的双眼,悠悠地说。

韩丙昆命好?也许。可能。肯定。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摸爬滚打,浑身伤痕,临死前也没能走出迷途。倒是韩丙昆,摸摸索索地,从少年到老年,从农村到城镇,从冬到春,用手中那根木棍轻轻点点而又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就一直这样走着,从没有停顿地走着,眼盲心明地,在这条只露出些许微光的黑暗路途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