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常住着一个少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心中常住着一个少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文 / 孙衍

昨夜又做梦了,梦到蒙胧的清晨,一列操练的队伍,队伍里一个少年新兵笨拙的样子,每每摆臂都是顺拐,他既紧张又认真的样子,分明是我认识的一个人,那是我邻居家养女的儿子。

现实中,他并没有当过兵,梦就是这么荒诞,总是借着现实中存在的人,发生着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到处奔忙,跟着父亲走街串巷,赶在周末或者城管未曾出现的地带练摊。他们卖过锅碗瓢盆衣架针线之类的日常用品,也卖过珠串项链类的手工艺品,还做过那种用汽枪打气球的营生。他父亲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脖子上有一条刀痕,像极了那种藏匿于市井隐姓埋名的侠士。我曾经遛达到他们的摊位前,免费尝试了一把。结果,那天我枪枪命中,他不停地在旁边给我递“子弹”,那种像小飞镖一样的子弹,飞出去就像一枝离弦的箭,随着啪啪啪的声响,气球闻声而破。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姓钱,他也一直在为钱而努力。练摊的时候,他很用心,也很专注。相较于他看上去憨厚老实的父亲,他有着小生意人的精明。他曾邀我去家里玩,那是一幢复式的房子,楼上住人,楼下的房间堆满了货物,这些货物就是他和父亲到处练摊用的。他曾经拿出一把汽枪,告诉我,其实那不是汽枪,是真枪。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那时候刚刚结束严打,别说是真枪,就连淘气宝们打鸟用的汽枪也被收缴得干干净净。他们家因为是生意需要,那种打气球用的汽枪并没有没收,但未曾想,他竟然还藏着一把真枪。具体枪的型号尺寸,我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但我有印象的那是一把步枪。钱说那是他爸爸以前跑船运时用的,他爸爸在长江里跑运输押船达二十年,经常船靠了码头,黑灯瞎火的,难免碰见打家劫舍的,拦路抢劫的,收码头钱的。他爸爸就备了这么一把真枪,那还是通过黑道的朋友从北京昌平买回来的。自从有了那杆枪,他爸爸押的船再也没被抢过。

直到有一天,他爸爸押的运输船遇上了大风浪,被迫靠在了扬子江上游一处浅滩上。那天风雨交加,本以为靠岸后可以借处人家休息,再购些吃食。没想到,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大风差点将船上的桅杆刮倒。船上的食物已经用完,不得不下船去找吃的。他爸爸从船上刚跳下来,就遇到了歹徒,一把刀明晃晃地架在了脖子上。他想回船上拿枪显然来不及了,只好举起双手,声明船上已经一无所有。歹徒不信,架着刀让他带路,他想着船上有枪,最好的打算就是拿着那把枪给这帮歹徒一个教训,最坏的打算就是跟他们同归于尽。

他爸爸引着那帮人上了船,除了几个跟船的船工,还有一个烧饭的大嫂,果然是空空如也。歹徒们去搜货物,但这次他们拉的是江里的沙子,不值钱,就算值钱那也是带不走的笨重物。歹徒有些泄气,又去搜他们的房间。他爸爸趁歹徒不备,一声大喝,抢先向自己的房间奔去,脖子上也就留下了那么一道伤口。他爸爸奔到房间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枪,但枪呢?他以最快的时间将房间翻了一遍,包括他一直藏枪的地方。

什么也没有。他疯了一样到处寻找那把枪,直到歹徒逼了进来。他只好束手就擒,那是他人生中最颓败的经历。歹徒们并没有杀人灭口,只是将船上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搜刮了去。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好好的一把枪怎么就不见了呢。

第二天雨过天晴,他看到江上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确,他们也没有受过多大的伤害,除了脖子上的那道伤疤。但恰恰是这道伤疤,让他感觉到耻辱。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押船了。

晚上的时候,他坐在船舱里发呆,整整一天他都沉浸在无比的颓唐之中。直到他瞥见桌上的一把枪,那分明就是自己想驱逐歹徒时要找的那把枪,怎么又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定是有什么人做了手脚,或者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将枪拿走了。他觉得这是个阴谋。但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找出那个人又能怎样,一切都发生过了,不可能再回到前夜。

钱说他爸爸回家后,就把那把枪藏在了密密匝匝的货物当中,再也没拿出来过。他爸爸再也没有押过船,只是拉着他出去走街串巷练摊,每次见到他爸爸,我似乎都能从其眼神中读出些什么,有些时候是左右躲闪,像担心着什么;有时候又有些像鹰隼般犀利,但瞬间便会消失。钱还说他爸爸对自己管教很严,不许他和别人发生言语冲突,更不许打架。但钱长到十八岁以后,他爸爸基本上就管不到他了,他经常独自一个人去练摊,练完摊,他也会去夜总会逛逛。有一次,我看到他从夜总会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出来,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竟然没认出我来,一把将我推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蛮横,我想他也许是因为在父亲面前做够了小绵羊,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

钱是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被警方带走的,原本那天,他爸爸为他办了成人宴,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我。但那天,钱一直没有出现,我看见他爸爸坐在客厅的角落一言不发,几天没洗的头发耷拉在额前,像故意扯下的帘布,以遮掩不想示人的部分。

钱终究是跟人打架斗殴,被警方带走。钱被带走的第二天,就听说他爸爸将家里的货物全部拉到郊区的一处空地烧了,整整烧了七个时辰,连周边的土地都被烧焦了。我知道那些货物里一定有那把枪,我也知道那次焚烧到底意味着什么。

前两年的一个冬天,我在街头碰到钱。钱已经人到中年,脸上布满了皱纹,脖胫处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乍一看,有些像他爸爸。他低着头从一个学校的大门出来,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长长的包,那是他女儿的吉他也可能是什么琴。我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我总觉得那包里是一把枪,一把可以冲锋陷阵勇猛无敌的枪,一把可以保家卫国立满功勋的枪,也可以是一把在夜雨的船上,本可以保护自己尊严的枪。

我记起钱跟我说过,他爸爸是越战老兵,所以对用枪了如指掌,曾经在南疆的战场上凭一把枪狙杀过二十几个敌人的记录。如今,他和他爸爸一样,都归于平淡的生活,从前光辉而灿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我很想摸摸那把枪,那把他们家里私藏的真枪,就是因为那把枪,我执着于穿上军装的梦想,后来真的参军入伍,摸遍了所有我想摸到的枪,但没有一把枪像钱家里的那把,连枪柄上都写着故事,猜也猜不透,读也读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