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山。
十几年前做过一个心理测试,问喜水还是喜山。答案是喜水的人内心坚强,喜山的人内心柔软。
彼时我坐在网吧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游戏,有人在看电影。没人知道这个姑娘对着电脑在笑什么,就像没人知道这个外表不羁坚硬骄傲的姑娘心里有什么秘密。这秘密那么柔软沉默,柔软得如同再次相逢的拥抱,沉默得如同屹立万年千年的山。
都说智者爱水,仁者爱山。
我不是仁者,也从来不认为登山是为了征服。那是一种接近,一种融合,一种内心在树木山溪中的盛放,一种灵魂与山风泥土的相融。
我喜山,是因为它不会像水那样反复无常,不会时而乖戾时而柔顺,不会温柔地任性,直至致命。
山稳定,沉默,包容,富有内敛的力量,蕴藏神秘而丰盛,只消默默伫立,迎接四季,始终静美安然。
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和妹妹爬千山,那时爬山只为乐趣,为了累的时候可以喝可口的廉价汽水。
那经常是在春天。春寒未尽,厚外套之下汗津津,北方料峭的春风吹过额头细密的汗珠,脚下所有的山仿佛都连在一起。
我姥爷也带我爬过山,郊外不高的山丘,有石头,稀落的树木植物,有坟包,有蟋蟀和蝈蝈。
那是秋天。暑热未消,树叶未落。午后依然艳阳,我姥爷穿着黄胶鞋,孩子们满山坡奔跑,他只能缓慢地跟在后面走。
后来单位经常带我们去浙江。
浙江多山多水。
在富春江的时候,船穿过蜿蜒的江面,眼前豁然开朗:夹江两岸都是山,远处也是山,隐约清晰,连绵不断,深深浅浅,真正的山如黛眉。水贴绕着山,山陪伴着水,在我看来,这种屹立无言的陪伴,不知比妩媚的水温柔长情多少倍。
后来去过清凉峰,山路盘旋,我因为晕车呕吐,而到了山顶,头晕脑胀即刻被山里冬天清冽的空气冲淡。山上清冷,守山人烧碳取暖。小溪从山顶一路叮当流到山下,像是活泼的少女,树木葱茏浓密,遮蔽了冬日惨淡的天空。植物丝毫不修边幅,看不到影子的鸟儿没有一刻不啁啾啼唱。
是的,我被深深感动了,我是这么贪恋,这么留恋,第一次产生久居一处的念头。
那是2004年冬天。江南空气潮湿,天色灰白阴郁,我脱离队伍,长久地徘徊在清凉峰山顶,仿佛眼前即远方,远方即眼前。
而武夷山跟浙江的山完全不同。它更加像男人,魁梧坚硬,魏然静立,即使流露出一丝沧桑也是十分沉默挺拔。它山峰陡峭,我跟着队伍一直爬山,汗流浃背,江南布衣柔软的T恤因为被汗水打透而现出隐约的金丝线。辛苦爬到山顶,果然清风徐来,浑身通透。
下山时遇到偏僻拐弯处的观音像,边上一副对联: 一灯能破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观音眼睑低垂,顺着山势淡然地端详着每一个路她而过的人,烟火略盛,心思略重。
离开武夷山那天清晨,阵雨过后,我坐在车里,隔着车窗,远处的山峰云雾缭绕,温柔缠绵,美不胜收,让人心里难以自持地荡出怜惜和不舍。
那是2010年夏天。爬武夷山的途中偶遇一群江西刚刚高考结束的大男生,阳光帅气,开朗快乐,我亦快乐地跟他们合了影。
后来我带女儿爬过厦门南普陀寺的五老峰。山上繁花盛开,处处美景,阴柔妩媚得很,像极了门前秀美端庄的女子。一路上女儿戴着草帽伴着虫鸣蹦蹦跳跳,跑得十分开心,我们欢声笑语,甚至感染了身边的路人。
那是2014年4月。女人给我拍了好多照片,因为她身高的缘故,每张照片里的妈妈都像超模一样挺拔健美。
就在这篇文章写了一半的时候,我去了本溪。火车进站,四目所及之处,皆是青山。原本只想看看旧友,但老友说,我带你去爬山吧。彼时前一天暴雨刚过,而我穿着人字拖。
但还是跟他来到平顶山。山不高,路不陡,绿植葱茏安静,主路边的石路潮湿蜿蜒,应和着蝉鸣,仿佛一幅有声音的画。画中空气湿润,青苔暗生,绿草不知名,黄花不知名,白云不知名,路人亦不知名。
我走走停停,他问我,你累了吗?
我不累。但我舍不得走。山,不是用来征服,不是用来锻炼健身,它独立,不偏不倚。我能做到的,只能是走近它,融入它,感受它,与它一同沉默,一同升腾,一同屹立。
我们看到了碑林。墓碑上有的字可分辨,而大多数被岁月的风雨腐蚀而无法辨别。
所以碑林挺立的不是墓碑,是一个个消逝的故事。从一处到另一处,从一段岁月到另一段岁月,凝固情怀的默然流动,具有的穿透岁月的巨大能量,就在这一个小小院落里。
秋天的时候你回来吧,老友说,这里会更美。好。我说。
但我想,大概退休之前,我很难会有这个机会,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交代在了江南。北方是我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梦。
这是2015年7月,阔别十四载的老友们都好,我也很好。
我对山情有独钟,这让我始终忘不了冬天的清凉峰。那种刺入灵魂的清冷,以及清冷里的欢快蓬勃,以及欢快蓬勃里丰厚延绵的包容,令我心心念念到如今。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强烈产生想要安定的愿望。
如果我死去,挫骨扬灰,装在一只陶土罐子里,在冬天带到清凉峰,洒在潮湿的山坡上,抬头不过是树木被遮蔽的天,低头不过是湿润泥土温柔妥帖的拥抱。
那是我真正的自由,如同精神一样永远无法被摧毁,如同信仰一样永远无法被打败。在这永恒之下,我将与死虫同眠,与枯叶同腐,与山里的秘密同在,那是我灵魂富有安全感的依托,是我一生修行的终点。
同样的,山上有我的墓碑。它无字。这墓碑可能是一块久伫的石块,是一棵不知年岁的树,是一个你经过又忘记的脚印,是一声你听过又飘远的鸟啼,它们无言地记载着我的故事,欢快地讲述着我的传说,然后被一场又一场冬雨湮没,被一层又一层落叶掩盖,被一个又一个新的传说代替。
荒无人烟的山之偏僻角落,有我的一场大梦初醒。
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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