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

从病房里看完旧同事出来,已经临近晚餐时间,本来几个同事约好要去附近的地方吃米线,可是突然没了胃口。旧同事四年前因为一些健康原因办了病退,但今天所见的状况与她四年前大病初愈不同,与她这四年里面数次入院的状况也有天壤之别。虽说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丰润的女人,但干瘪的状态还是让我始料未及的。三四个月的卧床让她的腿已经瘦成手臂的模样,因为激素和大剂量抗生素的作用整个面部浮肿地脱了形骸,肺部大量积液,几乎没有办法说一句完整的话。我一早便从与她颇为亲近的同事口中得知她的近况,虽说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感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她是那种争强好胜的女人,但她也是命运悲苦的女人。十岁不到的光景便过续给未有生育的姑父母,独自一人远赴新疆。虽然说姑父母也是至亲、家境也颇为丰厚,但她未过得上几年得宠的日子。转过两年,表妹出世,她便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也许从童年时就时刻提防着处处被人看轻,她的个性里面种下了攀比的因子,容不得自己弱势于他人。工作、恋爱、婚姻、生儿育女一概如此,可偏偏越是争胜却越输得厉害,直至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四年前,她大病初愈本来可以静心修养,可是她偏偏争胜去找工作来做。托人在交通部门找了一个前台收费的工作,其实收入极少,但她自觉是要高出家属院里没有工作的女人们许多。因为是临时性的工作,收入本不及他人,加上本地人一贯的排外,她便通过买车、穿名牌来建立自信。子女教育方面也是纵容大过管束,也许是自己童年缺憾的关系,也许是一直不容许自家的孩子不如别人家的。十来岁的小姑娘仍然还是人见人厌的那种,野得没有任何章法的,实在是说不开去了。其实这几年,她苦心经营,家底已经足够丰厚,三套都是130平以上的房子加上汽车,资产应该超过200万。

也许是她的个性关系,与她共事的人多半都对她有所反感,即便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妹妹从苏北老家过来江南,她帮着妹妹找工作、找婆家、置下家业,结果生病这些天,妹妹不曾去看过一眼;她一个人出钱供弟弟在苏州读大学,读出来之后便与她成了仇人,姑母因为表妹在上海买房子的事情与她反目,总之其间的部分有很多细节可供人八卦。

最近听说她逼着丈夫把夫妻名下的房产转给女儿,又说她已经一连辞掉好几个护工,逼着丈夫日日守在病榻前。人人都说她已知时日不多,料得到结局。可是这样的身外事,再多顾忌也是无补。她丈夫只是三十出头,她女儿又是再有耐心的人会被逼到反目的小孩,身后事虽已不能由她定夺,但仍然止不住她的争胜好强。

我们都劝她放宽心,安安心心地养病,很多事情不必太多计较,她说她也不想,但她不能。然后只是说话间,她的眼泪便无声地流了下来,让现场的气氛尴尬。她就是这样把自己的人生活脱脱地折腾出一出市井电视连续剧,也果真应证了那句“性格即命运”。

出来的时候过道里面有很多临时搭出来的病床。陪我一道来的同事说,这个病区都是一阵一阵的,有时间空出来很多,有时候又多得塞满过道。又言,与旧同事临床的老妇人已经换了,不是她上次来见的那个。又言,这种病本来就是心态有很大的关系。

就在病区临门的过道边上,临时病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十八九岁的模样,唇边有一抹薄薄的绒毛,身体白且虚弱的胖,脖子附近有一些莫名的红斑。他侧躺在病床,不见输液也不见扎针,睁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模样。一个穿褐色衣服中年妇人在陪护的小床与他抵足而卧,她是沉默的,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人都被她眼角那一滴悲伤且内敛的泪水所触动,出了病区的大门,仍会下意识地回头。

五楼病区的门楣上写着“血液肿瘤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