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大白兔
我把我妈送精神病院了。
这是我第一次用行动证明我是正常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在帮助我妈,只有她自己,蹦跳着,叫嚣着,说要告我,说我没有良心、剥夺一个有正常民事行为能力的人的自由。
其实我内心是有点害怕的,从派出所到医院,我和我妈一样紧张。我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歇斯底里地从后座伸手拽我头发,我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推开我爸跳车逃跑,我想到我的孩子,万一她哪天出来了,会不会去报复他们?然而我还来不及思考,孩子开始哭闹、医生催促缴费、民警急着走人……我甚至来不及管被我妈打伤一只眼睛的阿姨,来不及和被远远隔离的爸爸说一句话。
我感觉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来推去,我感觉自己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我亲手把我妈送去了住院部2楼,女病区。出电梯的的旁边,就是一扇很厚的不锈钢门,门上镜面的部分被贴着磨砂的膜,钥匙的部分被上了锁。这里的规矩是,进去要按门铃等开门,出来要去护士台等钥匙。门里面的走廊上出奇的安静,偶尔有呆滞的眼神在你身上经过,极不经意,却像真丝被粗糙的手带了一下。
我亲眼看着我妈被护士们绑起来喂药。护士们很熟练,却没有表情,好像只是机器启动了某种程序而已。房间背光,即使开了40支光的灯也感觉灰灰沉沉,墙在掉皮,踢脚线一周都是黑黑的霉斑。只容一人进出的卫生间里,龙头在滴水,暗红的废篓里刚扔2根棉签进去,却没有塑料袋套着。
医生和我说,你妈有妄想,必须住院,考虑精神分裂。最好不要有陪护,怕刺激。
我问,要住很久吗?医生说,最少一个月,不然会复发,到时候更麻烦。
某一瞬间,突然觉得人其实应该相信命运。有些坎,只有时间能解。而我们对于命运是无力的,只能接受。
我阿姨在午饭后就打电话来说,家里事情多,要走。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即使外婆生他们姐弟三个的初衷是到时候能相互照应,然而像我妈现在与世界为敌的精神状态也是没人愿意再多废话。比起舅舅,能扫已是不错,又何必非要别人把雪扫干净。
阿姨走后,我爸去陪。我曾经劝过他,她都闹成这样了,你还是回避吧。可是我爸说,我们从没有分开过,我在她也安心治。有时候我不太能想通,我爸究竟是懦弱还是真爱。我没有提醒他,被关起来的这个人,是这两个月来每日每夜的和他争吵、乃至动手的人。
其实我和我妈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因为看不惯她把厕纸撕成一条一条用,看不惯她只会赚钱赚钱却从来烧不出好吃的饭菜,看不惯她每次我做点什么都要提醒失败,这次把她送进去,也是厌倦了她终日的吵架和怀疑。
然而她进医院的这件事,我却从没向人提起过,因为最害怕这样的家事会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像我不喜欢我妈,我却又从来不许别人说她不好。类似中国人虽然在国内总喜欢指责政府、抱怨环境,但是到了国外,荣辱感一下上了好几个级别,是决不允许别人来说祖国不好的。
我妈被送进去的第一晚,我大大的松了口气,不知觉,还多吃了一碗夜饭,或许也是弥补一下一整天的忐忑……终于再不用半夜爬起来调停,也不用再关注那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不过,半夜却还是醒了一次,听听没声音才想起来他们今晚不在。
医生做笔录时问我,你妈对于你爸男女关系的关注大概多久了。我讲起几年前她出走的事,医生锁着眉头说,这种长期慢性的妄想往往比较严重,而且当事人特别固执,没办法开导。我心里居然舒了口气,毕竟,排除了精神分裂,这样按钻牛角尖论,倒也不算得什么大事。
我每天都会去咨询医生,最后一次对话是五天之后,我爸坚决要求出院,医生喊我过来做决定。我想了一万种可能,最后还是同意了。最后一根压垮我坚定意志的稻草是我坐在办公室门外等医生时看到的场景。
女病人三三两两的从浴室出来,各不相同的湿头发下是一样呆滞的目光和苍白的脸。这时,一声尖叫,打破了拖鞋的踢踏声,我不要换衣服。
一个黑拖把被胖胖的白衣服护士和深蓝色制服保安架了出来,我庆幸看不清拖把的脸,或许正面目狰狞。护士的口气好些,快换了吧,你看大家都换。保安显得有些烦躁,用力扯着拖把的胳膊往前拽。拖把一边把屁股沉下来挣脱,一边嘟囔着,我明天再换吧。这口气里,满满的不自信,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坚持明天换衣服做对了没有。我看着拖把上下起伏的背影,突然感觉悲哀。
这里的寂静,是用自由作为代价的。
我想,我爸是对的。也幸好,当时就让医生开药,办理出院。因为这天,也是我妈的生日。
【未完待续 x 小说《我的前半生》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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