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色是丹青

1.小苗和小赵

以前网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是每个人经历过的班级里都会有一个大家仰慕的班花,一个好脾气的胖子,都会遇到一个色眯眯的体育老师。幸运的是,这些人我都遇到过,苗丹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她不是班花。

对,她是那个胖子。
她有多胖呢?如果看完上一段话你眼前浮现出中学时期班里最胖的人,那就对了,她跟你想到的人一样胖。
读书时胖子总是班上人取笑的对象,尽管这些取笑都没有恶意。那只是孩子们无忧天真的流露,是没有被社会打磨的直率,而待到成年,这些取笑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匿。
但我从来没有因为她胖而嫌弃她。
因为她性格好,温厚无争,从来不发脾气,或者是根本没有脾气。她其实挺好看,毛发浓密,大眼睛,说话声音温柔甜蜜,被惹急了也只是涨红了脸,大喊一声,瞪了一眼转过头去。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胖子最好相处,胖子大都性情温顺,没有瘦子的刻薄挑剔,尽管他们看上去像大号海绵,其实心里也是,包容不计较,善良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即使看上去脸上的横肉再多,心里也是跟他们的肉一样是柔软的。
我承认自己是挑剔的,尽管初中时我并不瘦。如今性格中的特立独行在小时已经初露端倪,时间它慢慢砍掉了那些用来掩饰的枝枝蔓蔓,使我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所以我跟她相处很好,我揶揄她,打趣她,她从来不生气,也不计较,更是从来不生嫉妒之心,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陪在我身边。

因为她是一个温柔的胖子。是一个顺从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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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成为好朋友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我们是路友。她家在二道街小学对面,处于我家和我们的学校二中之间,每天早上我都会骑着那辆藕荷色的飞鸽牌自行车到她家门口等她。她家隔壁就是老肥卖店——我上学前班时就在他家买学习用品。一直到我上初中,居然还在。
我们互称老伴儿。整个初一初二每天一起上下学,我认识了她父母,她也认识了我父母。
“苗丹这名字取得不好啊!”我妈说。“为啥?”“苗都应该是绿的,红了,还能有收成?”我妈说,“只怕这孩子命不好啊!”我撇了撇嘴,对于她根据名字判断命运的封建迷信行为表示很不屑。

最起码苗丹的生活是无忧的,父母都有固定工作,不像我爸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她是独生女,不像我还有个妹妹;我去过她家,父母性情都温和,家庭氛围也好,不像我家人人有个性,又不沟通,总是要互相迁就。
我父母跟她父母也认识,这缘于我们经历过的一次事件。
那是初一上学期期末,东北冬天早上天总是亮的很晚,六点半路灯依然大亮,在寂静寒冷的路上显得更为寂静寒冷。那天我在昏黄的路灯下骑得很快,边骑边哼着歌。
“你等我一会儿啊!”她在后面喊,我头也没回:“你快点儿的!”她没了声音,估计是卯足劲在追赶我。
“啊!”我突然听到她在后面大叫一声,马上停下车回头问她怎么了,她急匆匆赶上来低声跟我说“快走快走”,我心里有些害怕,不知所以然地跟着她一路狂奔。
到了学校她才告诉我,路上她被跟在后面的男人摸了脸,吓得她不轻。
“你胆儿太小了,真没出息!”“敢情他摸的不是你。”她脸通红瞪了我一眼。
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敢摸我一个试试?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天依然黑漆漆,星辰还没有退去。我让她骑在前面,我在后面慢悠悠骑,果然,后面一直跟着一辆自行车,我就着路灯看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他伸出手的同时我停下车一把打掉他的手大声骂:“操你妈你敢碰我,我马上找警察,让我爸打不死你!”那影子转身就跑了。
苗丹看呆了。
当然第三天我们就不敢走了,她叫上她爸,我叫上我爸。老苗带了把大磨刀,老赵带了把大斧子,顶着星辰护送我们上学。只是那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很为自己的勇敢骄傲,不久班里就都知道了,后来老班让我做了班长。因为我太女汉子。这大概也是工作后学校一直把别人带不了的男生班给我教的原因。
“老苗那人挺老实,挺客气。”我爸回家跟我妈说。“她妈也挺好的,每次我去她家都对我挺好。”我说,“而且她爸妈挺有夫妻相。她爸嘴凸起,她妈嘴凹进去,太契合了!”“这孩子,咋净注意这些。”我妈说,“她妈和她爸谁胖啊?”“谁都不胖。不知道她像谁。”我反复想了又想,确实谁也不像。“这真有意思。”老赵边泡脚边说。

2.老苗和小苗

“世事从不予人千分顺意,贫穷从不予温柔一丝名分。”世间的幸福从来没有定数,强求不来也守它不住。不幸却总是不请自来,用它的猝不及防让人们体会命运的无常,它嘲笑着人们的无奈,再看着你踉踉跄跄追求下一个幸福,然后再在你没有防备时下个绊子。
初一上学期还没结束,苗丹她妈被诊断出尿毒症晚期。
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很茫然,那个时候的我对这病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妈病的挺重,住院了。
某个周末她要去医院,我说我陪你去吧。
我跟她来到医院,病房里都是白色,但很温暖,这对于当年没有暖气只能自己生炉子取暖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最幸福的地方。她妈穿着衬衣衬裤盘腿坐在床上,身形瘦削,看到我,说:“苏小旗来了,快坐。”我局促着不敢坐,苗丹捅捅我说:“你坐吧。”
我们坐在床边,她爸给我们一人一根香蕉,大概是别人探望时送的——那香蕉好大啊,澄黄澄黄,又甜,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香蕉。
我永远记得那天。
那天天气很好,却极冷,寒气逼人,路边的树上挂满了树挂,非常漂亮。本来光秃秃的柳树因为裹上一层厚厚的冰而显得格外温柔,笔直的杨树则在伟岸中显出娇柔。我望过去,满眼冰清玉洁,这不同于北风,不同于鹅毛大雪,那是冰雪世界里的温暖,是寒风蚀骨里的温情,是三九寒冬里的诗情画意,虽然摸上去依然冰冷没有温度,却成就了一个冬天里的春天,成就了另一个清净澄明的世界。
我抬头,透过被冰裹住的晶莹明亮的杨树枝的天,真蓝,仿佛蓝得没有一丝烦忧,蓝得永远不会结束。可是苗丹妈妈怎么就生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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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没多久,苗丹妈妈去世了。

她请了几天假。那几天我孤单的一个人上下学。我没敢去看她。路过她家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撑地,离得远远地看着她家。
大概因为去世的是年轻人,出出进进的人没有系孝带,也没有请丧乐队,很冷清,我不知道苗丹是不是就在这房子里的某一处流着眼泪想妈妈。我站了很长时间,我没有看到她,老肥卖店在旁边孤零零地陪伴。我骑车走了。
那是1992年,我们15岁。
她上学以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对妈妈的想念,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们依然每天一起上下学,却很少谈论各自的家庭。虽然我只有15岁,却也面对过几次亲人的死亡,那种人死如灯灭的感觉,我懂。但我依然不知道如何安慰,不提,大概就是当时的年纪的我最好的选择。
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人生中太多事别人无法感受,更无法替代,他人说再多也只不过是袖手旁观,那么能做到的就是,你需要我,我在;你不需要我,我陪伴。人与人之间能够给予的太少,这可能就是最终极又最合适的表达。
初三分班,我分到了重点班,苗丹在普通班。丧母的悲痛似乎已经慢慢消退,我们还偶尔一起上下学,有时候互相写写小纸条,互称老伴儿,她的字跟她的人一样,圆圆大大,柔柔软软,没有一点脾气。
中考结束后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她上了一职专,念幼师。有时我们会通信,假期会见面。她告诉我,她爸再婚了,娶了个大姑娘。后来又告诉我,她后妈给她添了个妹妹。
跟我妈聊天的时候,我说起这些。我妈满是心疼:这孩子命苦,妈没有了,家就散了,后妈又生了孩子,她能得到多少关心呢。
自从苗丹妈妈去世,我爸妈在我同学里对她最好,每次去都会留她吃饭,有时候还会加菜,就是因为她是个没有妈妈的女儿,而他们是两个女儿的父母。果然人同此心,千古不变。
高中暑假,她带我去她的家。那是一个大院子,她自己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我们聊天,聊各自的学校,聊各自的朋友,我蹲在院子里,看她给一岁的妹妹喂饭。
她说平时她都是去姥姥和老姨家,她们留她吃饭,偶尔给她零花钱,那里好像还有妈妈在时的感觉。而关于老苗和后妈,她没有多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多问。夏天的风在我们之间穿梭,一岁的妹妹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用脚划着地。苗丹很有耐心,用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喂到她嘴边。

在我上大学那个暑假,她告诉我她爸下岗了,后妈经常和他吵架。她搬了出去,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工作。

我上大学后忙于各种社团和学习,她则忙于工作,我们联系变少了。但放假依然会见面聚一聚。
大一暑假我去她工作的幼儿园,她在带孩子玩,她的性格很适合这个工作,不急不躁,又有耐心。我们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我说你妹妹也上幼儿园了吧。她低下头,又抬起头看着别处说,她后妈带着孩子跑了,不跟她爸过了。一直没再见面,整天没有正经工作,已经外出打工很久,也不见人影,更不用说钱了。好在园长对她好,吃住费用不用多交,只是私立幼儿园工资太少,每个月四五百块钱。
“那你怎么办?”“能怎么办,就这样儿呗。”她望着远处滑滑梯的孩子们说。
中午,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说:孩子们要吃饭了,我不好留你,我一个人吃饭不交钱已经不好意思了。我说没关系,哪天休息了到我家去吧。
回家我照旧讲给我爸妈听。我妈只是叹气说:不容易。
大二暑假,她来到我家,烫了头发,化了妆,穿着看起来比我光鲜许多。我说,哟,跟贵妇似的,就差抱只哈巴狗了。她羞赧地笑着说:你真招人烦。又说起自己两天被抢劫了,把她吓够呛,好在没钱,也没损失啥。我说你还那怂样,忘了上学时被人摸一下吓得要死要活了?她笑着瞪了我一眼。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富态的她,说:再说了,打扮得跟贵妇似的不抢你抢谁。我妈和我妹都笑了,她也笑了,红着脸又瞪我一眼说:你怎么那么招人烦。
她说我带你到我宿舍去吧,中午请你吃饭。好,我说。并且做好了吃大餐的准备。我们坐公交车来到她宿舍,她买了两份凉皮。我边大口吃边说:我都做好吃大餐的准备了,你就请我吃这个?她笑着打我一下:你真烦人。
那时候她已经不在幼儿园,在一家声讯公司工作。其实就是接听电话陪人聊天。
“经常半夜有人打电话聊天。”她说。因为她声音好听,点名要她陪聊的人很多。这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工作吧,我想,漫漫长夜,无以寄托的人太多,她替别人排遣寂寞,也排遣了自己的寂寞。
“就是你太胖了,看着你真人就不爱跟你聊了。”我说。她打了我一下,笑了:真烦人。

之后很长时间没有什么消息。后来我妈说苗丹去了斯里兰卡打工。再后来又说老苗开了房屋中介所。再后来我妈说老苗的中介所黄了。

直到2001年我大学毕业来到江南,她来我家送我,“你怎么走那么远?”她神色黯然,却也没再说什么。
2004年我第一次带徐老师回东北,苗丹来看我。那天我老叔买了很多海鲜请徐老师吃,我爸妈省下他们那份热情地招待了苗丹。
“你毛岁真长,有好吃的就赶上了。”我说。(东北风俗,新生儿出生做的衣服留出很长的毛边,叫“毛岁”,意寓走到哪儿都有好吃的。)“你真烦人!”苗丹一边啃着螃蟹一边说我。这次她没打我,因为腾不出手来。
2005年我回东北结婚时,她带着男朋友来了。是个二婚男。普通工人,前妻嫌弃他穷,带着孩子跑了。那男人大了她好几岁,小眼睛,一口四环素牙。
2008年春天我回东北休产假,她大着肚子来看我和糖人,给糖人买了裙子。
5月份她生产后我和我妈去看她,她老姨在,强势的婆婆也在。我妈教给她一些坐月子和带孩子的注意事项。
“她这婆婆一看就不好惹啊,”我妈说,“是个厉害茬儿。苗丹生了女儿她心里不太乐意啊,前一个媳妇生了丫头,二儿子也是丫头,又来了一个还是丫头。”
我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她还有老姨呢。再说,谁稀罕儿子谁自己生去。”“话是这么说。谁也不如自己的妈啊!”我妈说。我看着怀里三个月的女儿没有说话。但我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3.小小苗和小小赵

她送给糖人的裙子女儿穿了两次我又送给了她女儿,因为她买小了。
“你故意的吧,就知道最后还会给你女儿穿。”我说。“你真烦人。”她接过裙子后笑了。
后来一直最疼她的姥姥和老姨相继去世了。老苗找了个伺候病人的工作,长住病人家。
“当年我出钱给我爸开中介所,后来全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爷俩就靠我每个月500块钱生活。”“现在他不跟我要钱就不错了。”“我老公冬天就不上班,一个月就那么点基本工资。”“我婆婆也不怎么帮我带孩子。等她上幼儿园了我就到她幼儿园上班。”“我想离婚。”“我没离婚。就这么凑合过吧。”
之后我放假回东北,她有时会带孩子来看我。这女儿继承了她的大眼睛,也继承了她的胖,虽然跟糖人一边大,体重却一直是糖人两倍。我妈我爸依然会做好吃的招待她,加上她女儿。
“我的天,这孩子真能吃!”老赵看看糖人又看看小小苗,感慨地说。

现在她在超市打工,做收银员。我回东北会见面,要么我去超市找她,要么她来我家。
平时联系极少。加了微信后,她看我晒女儿照片,说小糖真瘦啊!我女儿好胖。
糖人40斤,小小苗80斤。
我回复,那是因为我女儿她妈比你女儿她妈瘦。烦人。她回。我们平时不发微信,不打电话。直到她看了我写的宋淑坤。
写写我吧,她说。
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胖,那么柔软,那么无欲无求,那么甘心被生活的洪流卷袭,那么爱穿——在东北总是能花最少钱买到看起来好看的衣服。
就在我写这些的时候,她已经连续三天在朋友圈里说自己收款短了钱。
是啊,生活是什么,命运又是什么。每次想到她,我就会想。
究竟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影响性格?面对无常的命运和琐碎的生活,你愿意摊开双手接受还是攥紧拳头推着它们向前?换作我,我又会如何选择,争取还是顺从?抗争还是臣服?
我不知道。因为我的生活轨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我有的道路,上帝也没有安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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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人,就像造物主手里的一把沙,扬在天空中,成为各自的星宿,有着各自冥冥中固定而又不尽相同的轨道。无法融合,无法替代。
我想,只要安心于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而我们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你的是,我的也是。
我们与命运对抗是行不通的。在顺应中前进,在接受中改善,在最暗淡的安排中努力活出光彩,就是还给生活的最得意的回报。我们有梦想,有的人蜿蜒曲折地将它实践,有的人刚刚开始就被打回原形,无处可遁,而有的人,没等梦想落地,已然悄悄失去,说不清是放弃还是错失。

但别忘记自己的初衷,每个人都有,那是希望和梦想的诞生之地。岁月它从我们身上拿走的,就还给它,赋予我们的,就接受它。厚厚薄薄,层层叠叠,来来去去,“人间几度变桑田,桑田虽变丹青在”。

所幸的是,我从不敢忘记自己的初衷,几经颠簸,抛起摔下,明明灭灭,它始终在。

欢颜

文/苏小旗 图/张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