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音

时针慢慢指向七点的方向,窗帘已经快要遮不住太阳的耀眼光芒,缝隙之间细小的光线来回穿梭。
扶音这时才模糊地醒来,她躺在床上,长久地望着天花板,白色有水的痕迹。
今天不用去上学,以后也不用去上学。扶音早已深恶痛绝学校这个地方,她不想再迈进那里半步。
扶音是高二的学生,成绩平平,想考一个好大学似乎还要好好努力。

扶音

那天上的是语文早读课,语文老师是个有着直长黑发,喜欢穿棉布裙子和藏青色长袍的女人,她只有30岁,依然单身。扶音在众多的老师中只喜欢她一个人,却从来没有和她交流过,尽管扶音的语文成绩是全校最好的。
班主任走进来,将一个厚重的信封丢给她,脸上有不悦的神色,叫她下课后去找他。
信封里装的,是几个月前扶音写的稿件,原封不动地被退回。
扶音下课后去了班主任那边。班主任是个40岁的中年男人,有着瘦削,严肃的面板,脑袋上仅有几根头发遮蔽。他坐着,似乎想要讲很长时间。
扶音,这次考试,你在学校的排名后退了二百名,知道数学考多少吗?他用沙哑的难听的嗓音跟她说话,牙齿因为吸烟而显得又黑又黄。
扶音摇摇头。

39分。他说完,点了一根烟,眼里有不屑的色彩。扶音淡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从来不期望在他那里听到半丝好消息,她望着他,用眼神告诉他,然后呢?
我看过你高一的成绩,你能考一百多分。怎么,现在就很难考这么多吗?
他又吸了一口烟,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出去了,只有扶音在这里忍受二手烟的味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又不同。扶音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扶音

班主任显得有些烦躁,他站起来。你爸妈不在身边,做老师我当然更需要管管你的学习,全班这么多人就你一个还考不及格,你叫我怎么帮你,平时也不知道补补课,整天写点没用的东西,将来想怎么办?!
扶音心中有些抽痛,谈起爸妈,她忽然仇恨地看了一眼班主任,她讨厌别人谈起他们,似乎这就是她必须被别人不同看待的原因。
扶音攥紧了拳头。她是个孤儿,曾经算是个孤儿,爸爸妈妈抛下她十二年又找到她,从此在她心里便没有父母这个概念。
扶音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出乎意料地不曾哭泣,瞳孔是坚毅得近乎愤恨的深黑色。她回教室,收拾桌上的物品,然后背着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英语老师的课堂。

穿过教学区,灰白的水泥过道上只有被上午的风吹起的浮尘,两旁的树木长出了浓密的枝叶,阳光下有鲜明的影子投下,蝉声刺耳。空气里偶尔会有老师声嘶力竭地讲课声,和食堂的饭菜味搅在一起,令人烦躁。
扶音就这么走出了学校的大门,门卫在传达室里看球赛竟不曾注意到她。天空是苍凉的样子,日光发白,扶音至始至终不曾回头看身后一排灰白的建筑。
是的,扶音从那天起,退学了。她心里不曾记挂过谁,除了那位语文老师,她们以后总会遇见的,扶音在心里这么想。
她将所有的教科书都捆起来,扔进破旧的仓库里。倒在床上,一直睡觉睡到夜里第二天清晨。

她一个人待在家中,一个月后,她去了车站,连带着一只棕色的行李箱,买下去上海的车票,在摇晃的车厢中昏昏欲睡。
父母在上海工作,然而她不是去找父母。
沿途是一闪而过的几片碧绿的旷野和车轮下行驶的笔直的和天空一样颜色的高速公路。车厢里空调打了极低的温度,扶音觉得头脑有些难受。
她带了800元钱,租了一间极小的房子后只剩下300元,她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半个月。然而她认为这已经足够了。
她去参加比赛,在拥挤的人群中递上自己的参赛资格证明,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她在一半时间内完成了文章,提前交卷,匆匆离开考场,从窗中看见密压的人头,额上是黏腻细小的汗水。

扶音

回过头,看见穿深青色棉布长裙的女人。
是语文老师,她挂着一个工作牌子,微笑着走向扶音。
停下来,交流。
我辞职了,本来就不是师范毕业的,在这里工作,是这次文学新人选拔赛的评委。
扶音点点头,我来这里参加比赛。
你一定会成功的。她对扶音说。
那么,我也祝你成功,老师。扶音也微笑着对她说。
两个人,向相反方向走去。

扶音

扶音回到租的房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昏沉,偌大的城市里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酒吧里传出低沉迷幻的歌曲,下班放学的人在街道上穿梭,车水马龙,上海的夜里繁华的气息弥散在凉爽的仲夏的空气里。
一个星期后,扶音接到了语文老师的电话,电话里扶音知道自己已然获得了这次比赛的一等奖,可以和她所在的杂志社签约。
语文老师约她出来。
她们在一家破旧的星巴克见面,扶音也穿了棉布的裙子,只是颜色不似语文老师的那样深沉。扶音的头发也已经留长,扎了一个散散的麻花辫子垂在脑后,她和语文老师几乎是一样的。
扶音有些怀疑她们之间是否有特殊的关系,心灵深处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她告诉她,她是大学退学一个人在国内到处漂泊到现在的。

她说,她曾经也像她一样去参加比赛,类似于这样的比赛,不过获奖后很快无人问津。
她讲起她从前深爱的男人因为钱的原因而和她分手。
她说,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扶音平静地坐着,她试着去想那些。
她终于说完了,轻轻叹了口气,依旧微笑,她对着始终沉默的扶音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然后她离开了。咖啡端上来,冒着热气。

扶音喝一口,心里想着,是啊,才刚刚开始呢。她笑了笑,那笑容早就不是一个17岁的人所能涵盖的了。她离开咖啡厅,向她的遥远的,破旧的家走去,仿佛整个城市,都是她的背景。

文/La Distancia 图/张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