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生

那一晚,他在二十六楼的天台上徘徊了很久。大厦中央空调的冷凝塔在微红的城市天幕下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这个火炉般的城市即便连夜风都满是燠热的味道。

四个小时前,他在到达天台之后便掏出随身的移动通信设备。

深黑色dopod的桌面是他坐在办公桌前照的,虽然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比起那些曾经坐着的这个位置上历任长官都要年轻许多。他几乎没有想什么,便迅速地按掉了它的Power键。

银白色的Nokia的桌面是他一家三口在迪斯尼乐园照的,女儿去英国读书前,他满足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愿望给她一个童话般满是微笑的生日。他的拇指在电源键上略微地犹疑了一下,但还是按掉了。

LG巧克力的桌面是她的照片,她依着门回头淡淡地笑着,眼神中满是笃定。这支手机号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不小心按了一下通话键,电话敏感地在发射联络网络的信号,他慌乱地挂断并且迅速地关掉电源,仿佛打开潘多拉盒子的冒失儿童般失手慌乱。

那一秒,他与她的回头淡淡的微笑以及自己的不安之间不过五十公分的距离。

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幢大楼的天台上,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慌乱感。数年前,在大楼封顶的时候他就曾经站在这里过。

那一日旗帜飘扬、锣鼓喧天。他象征性地按下电钮,看着工人把吊臂当中的最后一桶混凝土灌入他脚下的这幢大厦。而她作为施工方的代表,远远地站在人群里面随着大家一道鼓掌致意。他们之间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但他仍然感觉到她的气场覆盖了整栋大楼,这股气场来自于她欣赏他的目光。

这是一座曾经矗立在他心里面的大楼,从他第一天到这个机构供事开始。那个时候,他跟这个机构老老少少窝在城南关外沿河的一排平房里面办公,大部分人没有住房,宿舍就在一排筒子楼当中。夏天一身汗,冬天满腹寒。他跟很多人都希望能够搬进城,有自己的办公大楼,有宽敞的宿舍,可是那个光景,他只是一个沉溺于白日做梦的小角色。

时间一条绵长的河流,飞驰而过的是琐碎,沉淀下来的是成长。终于有一日,他从一个低眉顺眼的机关办事员一步一步地接近可以掌控自己以及左右他人命运的领导者。他娶了妻,某级长官的女儿,一个家境富足相貌寻常的女子,而在此过程当中,他左突右撞的受太多命运的眷顾,引得同僚们艳羡。

这幢萌生在他脑海当中的大楼并非一日建成,在行政级别过多的机构里面,这一切堪比建造罗马,从各级长官手中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批下来的批文字条到财政预算当中一分一厘的,这幢楼终于立在西城的黄金地段,这是他的政绩,是他敲开以后仕途的板砖。他知道城南关外的那段岁月已成过去,但他仍然心存疑惑。

一个人男人的衰老大概多半是从头发开始的。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发际线过高是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忽然而来的惶恐感。他试过很多方法,中医、西医甚至是气功,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无可避免地衰老下去,像所有的人一样得不幸。

跟所有破裂家庭的悲剧大抵相同,女儿去英国念书后,本来就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生活更加得疏离,过多的工作应酬跟寻常生活的脱节,然后与其有利益关系的年青女人出现,外遇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权色、外遇,这些素材大抵可以刊在晚报的副刊上做权色交易的警世案例。

可是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或许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爱她,但他很享受她的仰慕的神情,以及由情欲瞬间燃烧所带来的关于青春的流光。在婚后的若干年里,他一直试图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及今天所取得一切源自自己的努力,但一直未能如愿。他一直被人看轻,同僚,爱人甚至女儿也相信若不是姥爷相助,父亲的薪水不足以供她去英国念书,只有她,亦唯有她才是看到他骨子里面的傲气。

可是事情比他预想得要糟糕,原来副刊上刊来当作谈资的东西的原来也可以发生在他现实的生活当中,他被两个女人逼得无路可退。一个曾经视他为物件,拥有时不珍视,不欣赏,一旦知道要失去便要伸手捂着;一个不依不饶,不肯放手,行为过激,不惜检举他,与他鱼死网破。

八个小时前,他跑去求她,求她放过他,放过他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以及刚刚才有的自信心。

他说,看着你爱过我的情份上。

她再往上手上抹指甲油,头也不抬地,冷笑着说:五十岁的男人最可笑的事情是自为以曾经沧海,其实他们只是想在冒险当中证明自己尚未老去。而你除此之外还有摆脱不掉的宿命。男人是不作兴‘以身相许’,一旦高升了,总有野心用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那一晚,他在二十六楼的天台上徘徊了很久。大厦中央空调的冷凝塔在微红的城市天幕下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这个火炉般的城市即便连夜风都满是燠热的味道,他决定逃离这一切,但求解脱。

在最后短促的几秒中,他听到了风声呼啸过耳边,想起她同他讲最后一句话时的情景。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她顿了一下,抬头微笑地看着他说:而我就是你的另一生!
初稿:2006.08.05
定稿:2007.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