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左叔
01.
一出梅,大太阳就火辣辣地烤着。星期三下午,陆湫影戴了顶度假风的阔檐帽,挎了只创意市集淘来的帆布袋,去图书馆还书。大概是放暑假了,图书馆的人较平时多出不少,很多公共的座位都让学生们给占了。
她在三楼文学部的自助机上还了书,就去新书架前转了转,那边依旧被满坑满谷的鸡汤书占着,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掏出手机看看微博读书账号有没有新的推荐。博主下午刚发了一条推荐,李开复的《向死而生》,并写了一行推荐语:死亡是让这个“生而不平等”的世界走向平等的唯一办法。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在理,于是就去电脑上检索馆藏信息。这书一共三本,都在馆,目录索引号是K825.38/316。
环顾四周书架,密密麻麻都是字母I打头的,怎么也找不到K序的书架,她就去问馆员。昏昏欲睡的馆员头也没抬地答复她,K在三楼另一头的社科部。她将阔檐帽拿着在手上当扇子,穿过长长的走道,进了平时很少去的社科部。政治、哲学、宗教、心理、戏剧、科技……社科部的目录分类和书架排布比文学部阵仗更大,她一通好才在社科部顶里面的书架上找到那本书。
一张借书证可以同时借六本书,她又难得逛到社科部来,于是手里拿着书一边往回走一边再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借来看的。社科部心理目录类书架上,鸡汤书更是排山倒海,标题都是大同小异的结构,内容不是婆媳过招,就是为爱嫁人。她一刻也没多留,径直略过。
再前面是宗教类书架,新约旧约什么的排布了一架,她忽然想起刚离婚那阵子,曾经被小姐妹拉去做礼拜,但始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终究不曾信了主。再遇上这些新约旧约什么的,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她不自觉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来,书名是《众神与人类的战争》,她根本猜不出是讲什么的,只是随便翻翻。
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书中滑出,飘飘荡荡地落在脚边。她俯身去捡,居然是一张高铁票。车票上的时间是2015年5月5日下午17时05分,右上角还有一个糊掉红印,应该是没用了才被人拿来当作书签。她想都没想就顺手将那车票夹回去,就在她准备合上的书的时候,出发站位置印着的两个字刺得她心里生疼,要不因为他的关系,这辈子她也不会与这两个字有半点关系。
淡蓝色的磁质车票,一个向右的箭头上印着G7243次,车次的左边是丹阳,右边是苏州。他第一次约她出远门,就是去的丹阳,他说那边买眼镜特别便宜。她在心里想买副眼镜能便宜多少,值当坐高铁专门跑一趟的,可转念一想他买的是下午去丹阳的车票便羞红了脸。买眼镜根本就不是此行重点,他们在偌大的眼镜城里,只花了半个小时,在一格不起眼的柜面上,各自随便挑了一副墨镜,然后就去了旅馆。
02.
卢助威下决心辞掉工作去苏州,一方面是想或许和她在一个城市还能有点希望,另一方面觉得这眼镜店的生意迟早要黄,老板被家务事闹腾得心不在焉,他担心做到年底工钱反而不好结。小长假的热潮一过,眼镜城就没有什么人,一整个下午他就只卖了两副墨镜。顾客是对情侣,既不挑捡也不还价,买了就走,特别爽快。是啊,喜欢的东西又何必去计较代价呢?卢助威一边想一边摘下胸前印有他姓名的工牌,更加认定自己这一步走的是对的。
他的年纪要是在老家,孩子早就要念小学了,可他还是爹娘着急上火时便念叨着的“光棍”。早几年,他在外面打工,耳不听为净。这一年,爹病了,娘老了,他忽然就觉得这心里开始没着没落的了。早几年,爹娘逼着他在老家盖新房,他心想一年也回去住了不几天,这不等于把钱往水里扔么?爹娘有爹娘的老理儿,谁家媳妇是红口白牙相来的。他被逼得没办法,最后也只好依了。新房打顶的时候他回去了一趟,看到爹娘为了省钱自己做小工,晒得又黑又瘦,他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可也就是这喜欢耗了他这么多年。他与她算是青梅竹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早几年,她来江苏读大学,他出门打工也就奔着江苏去了。一开始,他觉得没什么,后来有一次她跟同学出去玩,邀他一起去,他没多想,就请假去了。同龄人玩在一处,她同学免不了问他在哪个学校读书,他还没有来得及答,她便帮他打哈哈过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年少时的爱情单纯且脆弱,经不起人生的起伏和世情的变化,可他心里仍旧喜欢她,就像他在外面漂了那么多年,每到早餐的时候,仍旧会想到胡辣汤配油条,一大碗喝下去心里暖暖的。
那个时候的冬天还真冷,天色黑擦擦地就骑车出门上学了,他就等在她家庄子前面,他总能远远地就认出她来,等到她骑车经过身边就随在她身后。快到学校附近饮食店的时候,他就会骑到前面去,点好两碗胡辣汤等她过来。她进了门,摘了帽子手套,趁热喝了一口,然后笑着说,这一碗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不时不节的,工作也不太好找,好在同乡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便住下了。她知道他来了苏州,主动跟他说有空出来一起吃个饭吧。他回复她,看你方便。她也爽快说,不行就这个周末吧。她说了一个地方,他说能找到。
到了周末,他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到了,远远就看到她在站一处并不显眼的地方,低头玩着手机。他走近了,用乡音唤她的名字。她听见了,抬头看见是他,主动迎上来,用普通话回他,我还怕你找不到呢?他笑了,也用普通话回她,怎么可能?
他不记得那一天吃了什么,就光顾着听她说话了。她聊了聊最近新换的工作,又说了说这一年飞涨的房价,还问了问他来苏州有什么打算。他说也没有什么打算,先找个工作做起来,到苏州总归机会大一点儿。她笑了说,你眼光可以啊,这刚被规划成特大城市没多久,你就闻风而动到这里来了。他心里知道,他们眼里的机会压根就不是一个意思。
吃完饭,她说还有英语口语课,不能陪他转转了。他说,没关系。她也说,没关系,刚来不熟悉,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准备去买单。她说不用了,我用手机支付买过了,说好了是我请你吃饭的。出门等车的时候,她忽然扭过头来跟他说,你也别太着急,这年中招工的是不多。你这段时间要是有空,就去图书馆读读书充充电吧。他点头称是,心里想她说这句话肯定是无心的,但依旧觉得胸口闷闷的。
03.
陆湫影自认是个实用主义者,出了学堂门基本上就没读过书,这又重新捡起书来看,多半也是因为离婚的关系。刚办完手续那段时间,她常常整夜睡不着,全靠这些鸡汤书撑着,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被这鸡汤书弄坏了胃口,现在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前几个月妊娠反映比较大,经常请假旷工,后来索性就辞了原先的工作。等到稳定了一些,她就以老板娘的身份去店转转打发时间。他的生意不大,但客源一直很稳定,主要是卖酒,另外还代理了一些需要进卖场销售的速溶咖啡奶茶之类的杂货。她最终选择嫁给他,内心里多半也是因为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看起来是如此的现世安稳。
可是他们还是离婚了,前后维持都还不到一年,婚姻破裂的原因也很简单粗暴,换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能忍。出事时也是放暑假,外婆旧疾复发住了院,一大家子人全都扑了上去,刚念幼儿园小班的侄子只能托给她。她这个当姑姑的,挺着肚子自然是顾不过来的,好在姑父能够电话遥控店里,三不五时地回来帮忙盯着,让她省心不少。
出事那天是定期产检日,她一大早就出了门。妇保所人多队伍长不说,她初检下来好几个指标不合格。医生让喝葡萄糖水,每隔一小时抽一次血。她只好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中午别就着她吃饭了,带孩子随便吃一点,她这儿怎么也得折腾到下午才行。体检完,等到出结果,已经是快晚饭的时候,其间她收到他几条短信问什么时候回,要不要接,她都回说早着呢。
到了家门口,陆湫影一摸口袋发现忘记带钥匙了,按了按门铃,半天也没有人应。等她正准备打电话的时候,小侄子给开了门。那孩子见到她先愣了一下,然后嘴里嘀咕着地叫了声阿姨,扭头就进了他们为自己的宝宝预备的小房间里。
她一开始觉得好笑,这孩子平时叫姑姑叫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改口叫阿姨了。等她放下包,坐定了,看见他衣衫周正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问她饿不饿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她几乎可以断定,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这家里肯定来过别的女人。
她一直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可是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现在看来,她并不觉得拥有这样的直觉是什么好事儿,如果她不揭开她婚姻里这道疤,也许还能将错就错地往前糊,孩子落了地,大家也就都有了牵绊,这婚也不那么好离,她想要的现世安稳还依旧是那个现世安稳。
陆湫影就这样站在图书馆社科部哲学目录的书架前,对着车票上的“丹阳”两个字,将那段前因后果在脑海里跟放电影似地过了一遍,心里仍觉得郁结难解。她又看了一眼车票,在车次站点信息的下面,印着乘客姓名和身份信息。卢助威,她在心里默念了那三个字,顿了一下,又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身份证号码前几位4105261986****,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字她一定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很快她止住了自己的探究欲,她一点也不想让直觉左右她自己。
04.
卢助威很快找到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因为他会开车,公司还给配了一个三成新、跑起来直响的小面包。这工作忙起来吃不上饭、顾不上跑厕所,但闲的时候也确实是两个小时干完一天的活。那天他早早就收了工,天没黑就躺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那天吃饭时,她在告别的时候给他的建议,他反复揣摩她讲这句话的用义,是不是也是在暗示着什么。
他想到离他租住小区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无人值守的24小时自助图书馆,他就爬起过去看看。一台小亭子大小的机器,他试着用身份证在机器上办了借阅证,机器显示屏提示他,非市民卡用户需要交一百元押金,他在钱包里掏钱的时候,发现那张从丹阳来苏州的车票还留着,心想也好多少是个纪念。办好证,他又按着操作提示准备借书,可是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书目,他却想不到要读什么,他又在想她讲那句话是不是在点醒他什么。
好在机器上有随机推荐按钮,他依着提示按了几下,机器反映了一会儿,就从里面吐出几本书。他也没心思细看借了什么,只是将那几本书像珍宝似的捧在怀里,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天色又暗了一些,街灯忽地一下就次第地亮了起来,先是微微地白光然后越来越亮糅杂更多的橙黄。就见他忽地站定了,肩头颤动努力地仰着头,身后拖着那一条长长的身影像个耷拉着的尾巴。
也就是白天,他送快递开车路过一家百货公司,远远地就认出她来了。看见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往外走,那男人秃头约摸五十多岁的样子,手里拎着几只购物袋。他心里一慌,脚下就失了控,面包车就蹭上边上骑电瓶车的大姐。这几年她变化那么大,他想要是没有远远地认出她来,该有好多。
自从去了车管所上班,陆湫影的工休日就一直不固定,单月是上两天休一天,双月则是上三天休两天。原先周末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打发时间的小姐妹,因为经常约不到一起也就疏远了。她只是外协公司聘的临时工,虽说是前台接待,但窗口分流的活早就让自助取号机给抢了,她能做的就只剩下帮前来办业务的人复印个身份证件。
民居身份证需要正反两面都复印,且要同在A4纸的同一面上。她一般会先复印正面,再将那张纸印了内容的朝上,依着纵轴的方向调个180度,再次放给进纸槽,再复印反面。过了一遍的复印纸失了静电,偶尔会卡在机器里。遇到这种情况,她就只能将硒鼓取去,依着操作面板的提示找到卡纸的地方,再一点点地扯出纸来,再换张新的将所有流程再重来一遍。
活儿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忙到眼前的长龙一直排到门外,有时候一整天也没有几个人,这样的工作其实就是一种消磨,没人的时候偶尔读读闲书便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然而每次到了公休日前一天快下班前,陆湫影都会小忙一会儿,她要收拾自己当班那几天作废的复件印,因为上面都印着公民的身份信息,她觉得只有进了碎纸机才算安心。
那些卡过的纸本就不平整,进碎纸机的时候更是扭曲。纸上印重叠又缺漏的几个字“签*机关 滑县*安局”歪歪扭扭地进了碎纸机,化为雪花般的碎片儿。陆湫影在心里想,滑县?滑县是哪里?在哪个省?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学过?还是她读完就忘了?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个地名与她存在着某种牵连,但是她又不想让直觉左右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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