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我带女儿在绥中车站下车后,女儿问我,妈妈,大姨呢?
大姨说四点半会准时出现在出站口,我说,但我张望好一会儿也没看到老大。待我们走出出站口,看她正在上台阶。你真准时,我说,老大笑,是呢,刚停好车。杨美元呢?我问,她在家带小弟弟呢,她边搂着我女儿边说。
一路上她车开得很慢,这是你姐夫的车,我不大会开。估计你自己的车也开不明白,我说。去一边儿去!老大回我,可这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语气啊!
我看到了她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眉清目秀,甚是怜人。我在孩子怀里塞了个红包,老大拿着红包放在了钢琴上,并没有说什么。
照例地,晚上大姐夫知趣地卷了铺盖回自己父母家住了。晚上让小姐俩睡一起吧,我说,自打到了她们家糖小姐和美元就躲到屋子里玩。晚上我俩带着我儿子睡吧,在我的大床上,老大说。你儿子晚上几点睡觉?十一二点吧。算了,我说,我还是睡沙发吧。
老大为我铺好沙发后,转身拿起红包,塞到我双肩包里,说,别整这没用的,给什么钱给钱。我说你别烦人,这是给孩子的。给什么给,要想给等你大外甥长大你直接给他,老大说,我这土生土长的就在家门口,你一个人在外地带着孩子,哪那么容易。看着她把红包塞到我双肩包里,我也没动,你放吧,我说,反正我总会给你留下的。你别烦人,她瞪了我一眼,去哄儿子了。
我们带孩子们去滑冰,北方冬天的河结了厚厚的冰,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在岸上向着阳光走。
与以往一样,老大又开始说起宿舍里的每一个人,简单纯真的三儿,工作认真努力的四儿,个性不羁的老五,内敛低调的老六,有女万事足的老七,和与大家断了联系的八妹。当然,还有她,也有我。
我站在太阳下从背后搂着她,她说,真是性格决定命运,过了这十几年,我还真适合守家待业,在绥中小县城里守着父母姐妹安生过活,而你终是洒脱,也正是有了远离家乡的决定,才走出了今天的路。
怎么样都是好的,我说,之前诸多希望落空,诸多不甘,如今看来,哪一个不是老天刻意的安排?这么多年我只学会一样:接受一切,因为到后来会发现一切都是老天的赏赐。是啊,老大说。但是一定要努力,我说。
尽管气温回升,但河边依然寒冷,我们在枯树下的路上自拍,远处是蓝天,眼前是残雪未消的冰河,河面上的孩子在欢快地奔跑。
老大,你十几年前就是这个样子,我看着照片说,十几年后肯定还是这样子。
去一边儿去,老大笑着说,干嘛把我脸拍这么大。
她到河面上给孩子们拉冰车了。我站在岸上,天地辽阔,岁月浩荡,人如蝼蚁,而孩子们都大了。
她是我大学时宿舍里的老大,在家里却是老妹妹,她生性敦厚,待人平和,对待几个妹妹不偏不倚,性子超级慢,任何人都可以对她发脾气,她却从不计较。大学毕业时她曾一度想去大连工作,老母亲电话里一顿嚎哭后她立马打道回府,到绥中的重点高中做了老师。
当年117宿舍里八姐妹我走得最远,我永远记得老大在毕业留言册上写道:臭老二,坏老二,你为什么走得那么远。当然,她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是哭了的。
当然我与任何人都不解释,我希望中的生活,是一层层幕布,需要我亲手依次揭开,当我觉得终于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块最像空气的隐形幕布,还好,几番波折,我依然充满前进的勇气。
老大是最惦记我的,尽管因为各自生活与工作的琐碎忙碌我们极少聊天,但每次假期前她都会满怀期望地希望我带着孩子到绥中多住些日子,可因为我的安排,已经爽约多次,然而下一次放假前,她依然问我会不会到绥中去。
当然,对于这种“惦记”,她从来不说,我亦从来不提,我们每一次相聚都如昨天刚刚分离,而每一次分离,都如明天还会相聚。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踏实绵长,相见不惊喜,分离会惆怅,而转眼后日子照旧如常,她依然过她二胎后兵荒马乱的生活,我依然在拐了弯的路上走得趾高气昂。生活从来不肯善待每一个人,它用理想的诱惑把我们举过头顶,又狠狠摔在俗气的现实里,有几个人不是满身泥浆?然而生活也不会亏待每一个人,它教会我们脱胎换骨,把旧日的自己烧成灰,铺在脚下,于是生活依然沉重,我们却轻装上阵,都有了越来越清透的希望。
这两天我为她们做早饭,做晚餐,美元和糖小姐在客厅带着刚满周岁的小弟弟,姐姐们一会喜欢弟弟一会讨厌弟弟,一会大笑一会大叫。而我和老大在厨房忙碌,我一边嫌弃她碍事一边不舍得她离开,她一边嫌弃我干活粗手粗脚一边说自己真的不会做饭。我说我是给你们全家当保姆来了,她说你说对了,我说那暑假你雇我算了,我还能挣点外块,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老大说。那你每个月要给我妈妈五千块钱!糖小姐在客厅喊。我们都笑了。
这个充满日常烟火气息的下午,真的美好。
排骨焖饭和菜被孩子们一抢而光,大姐夫回来也吃了个饱,终于轮到老大时,她从锅里把仅剩的半碗排骨焖饭盛到碗里,站在厨房里吃完了。
我看着她,心里知道,这实在应该是每一个妈妈,每一个妻子,都不会抱怨和嫌弃的事,曾经的我,也是如此,心甘情愿,不怨不气,曾经作为被疼爱的女儿的所有姿态都被深埋在生活的尘埃里。年近不惑,我们,都已经到了曾经自己的母亲担起全家生活的年纪。
这次走的时候糖小姐没哭,她和美元都是笑着告别。我拉着女儿走进检票口,回头大声对老大说:老大,那红包我放在了钢琴里,你回去找找。老大的看着我,笑着点头示意,并没有说话。
站台的寒风极冷,我和女儿望着远处驶来的火车,她书包里背着的都是美元姐姐送给她的礼物,而我在想的是,不知下次相见何时。
这不重要,我望着火车越来越近的灯光想,这情谊,它深藏在时光里,纵然尘沙万里行,相逢非少年,而彼此的目光中透出的千言万语,印在额头上的漫长光阴,即使人到暮年,也是永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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