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她在东城的文化活动中心租了一间四楼的舞蹈教室。大太阳的下午,她戴着墨镜领着装修公司的设计人员来看房子。
更衣室挂钩的材质、换舞鞋的矮凳高度、窗纱的颜色、灯光的布置、饮料柜的式样、工作台的长度、投影仪的安装、音响的布线等等,她事无俱细地讲出自己的设想来。装修公司的两个年青人仍算尽职,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拿圈尺量每一处需要改造位置的具体尺寸,并且试探性地提出一些建设,然后用笔在工作本上认真地一一记下她的要求。她仍算比较好说话的客户,除了颜色和形状之外,并不能提出一些明确的要求。她讲完之后,抱着胳膊站在角落处,看装修公司的员工又再复核尺寸,商讨如何去实施她的设想。
设计公司的员工三个小时后离开,她仍没有走。这间舞蹈教室闲置应该有一些时日了,到处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因为要装修,所以并没有请人来打扫,只是自己擦了擦压腿的扶栏,然后轻巧地一探身便坐在上面,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把着扶栏,晃荡着两条腿,侧着身子出神地看着窗外。
已经接近黄昏,但阳光仍很明亮,从附近楼宇间的缝隙投过来,留了一地的光影在地板上。大楼的中央空调还没有开舞蹈教室这一区域,但仍可以感觉到从门口漏进来的冷气。接近晚高峰,楼下行人脚步越来越匆促,渐渐密切起来的车流,叶子油亮、华盖如云的樟树立在街道两旁,有家长模样的人领着孩子出入文化中心的大门……
东城的这间文化中心刚盖起来的那几年里还有很多半公益性质的文化活动,她也曾受邀在这里表演,但近几年越发的不景气,很多场地都被陆续租了出去。每到暑假便会开出针对在校生的各类培训班,外语、书法、钢琴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到了秋天学生一入学,这些场地又陆续地空了出来,仿佛一年的草本植物,自有生命轮回的规律。也会有一些比较长期的租户,健身房、美容馆,以及一间小小的Lawson店。为了租文化中心的房子,她前前后后跑了十几次,考察停车场、公众沐浴间、中央空调等等,还由朋友出面请到区文化局里有头面的人出来吃饭,最终才定下租约,预付了一年的租金。
02.
电话响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舞蹈教室里只开了四边的角灯,幽幽的光亮,外面的霓虹变幻着光影色调投了进来一地的斑斓。走廊里有人来来回回,脚步和谈笑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有一两个好奇的人会向舞蹈教室张望,因为没有任何答案,便悻悻地离开。
她因为长时间久坐,觉得双腿木然,伸手去拿包的时候,重心不稳,险些摔在地板上,幸好身形还算灵活,单手撑了一下地,但站定了,只是沾了一手的灰尘。她用余光扫了一下门口,是无人经过的空档,她这才放心地去包里摸出手机。
是榛生,她的前辈、朋友兼服装师。
电话接起来,便是榛生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忙晕了头,居然已经忘记掉今天约好去榛生那里试舞衣,并且连带上一次欠下的人情,一并请他去北区的川菜馆子吃沸腾鱼。她在电话里,虽然嘴上不服软,但脚底下已经开始动作起来,克服一只腿针刺般的麻痹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舞蹈教室,锁门,下楼,截了一辆的士直奔榛生的工作室。
晚高峰还没有退下去,车子一路上都在撞红灯,前面的车子大概是个新手,怯生生地像蜗牛一样爬着,害得她一个路口能吃上两三个红灯。她给榛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快到工作室附近了,让他再等个三五分钟。榛生在电话那头还在耍脾气,不依不饶,借机又开了一个附加的条件,她没好气地答应。挂了电话,她便指挥着司机,左突右转,硬是从陷入胶着状态的车群中挣脱了出来,穿过弄堂拐上后街,然后一路飞奔。
03.
她已经忘记跟榛生认识多久了,十年?十五年?或者更长。
她只记得,认识榛生的时候,自己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眉眼和骨架子还没有完全长开,陷在一团稚气里面,整个人小小瘦瘦,像一枚长柄的火柴梗,在青少年宫的舞蹈教室里,跳了一段认真准备的荷花舞。她记得那天她穿阔领的黑色舞蹈服,露出两边突兀的锁骨。负责选演员的老师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低声跟榛生说了一些什么,榛生笑了笑,抿着嘴,不说话。她记得那时候的榛生真是年轻,唇红齿白,双手抱着交叉着放在胸前,活脱脱像挂历里走出来的人。
她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舞蹈苗子,因为有轻微的平足。平足于对普通人来说,只是弹跳力和抗压性都比正常人要逊色一些,可是对于一个决心跳舞的人来说,却是致命伤。她当初进舞蹈兴趣班的时候,老师就已经给她下了定论,可是她悟性和柔韧度却出奇得好。小孩子跳舞常常只是把手脚比划到位而已,只有她眉眼有神,肢体动作似乎也有内心的戏份。
可是最初,她仍然不被重视,差不多每次集体舞的时候,她大概都会在三排左或者四排右的位置。或者演波涛、树丛、兔子、小猫等群众角色。可她仍是最用功的那个,随便可以单足转上十几圈或者把脚搁在头顶上,并以此为乐。她的启蒙老师渐渐地喜欢起她来,给她一些靠前的机会,她亦非常地争气,从来不曾失过手。后来榛生他们团来选人的时候,她的启蒙老师大大方方地把她推到了前台。
04
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是榛生让她有了这次机会,因为他欣赏她表演时沉醉状态以及不可多得的神韵。可是获得机会并不等于可以改变一切,她仍然没有机会成为可以跳独舞女主角。
到榛生的团里之后,她迅速地进入了青春期。原先的长柄火柴梗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凹凸有致的曲线,她一团稚气的眉眼不可抑制地变成弯曲上扬的形状,即便是很诚恳地看着师长,亦有一种挥之不去妩媚的妖气。她骨架比原来足足高出一大截,站在同龄的女生当中,很是扎眼。更令她恐惧的是体重的变化,每一次大幕合上的时候,她都会明显地感觉到肉身的沉重,伏在三道幕后面的道具假山石上喘气。她拼命地节食并且几乎整天不吃东西,可她仍然很快变成了处在丰腴期的少女。她仍旧跳三排左或者四排右的位置,仿佛是摆脱不掉的宿命。
团里的状况也起了一些变化,先是演出越来越少,演员陆续跳槽,后来是排演厅、办公室、停车场一块一块地租给了一些莫名其妙人,再后来有人出来牵头自己带一些团员出去单干,渐渐多了一些偏远县乡的演出,穿很少的衣服,表演一些流俗的东西,最后整团的道具、车辆都租给了一个浙江人,舞蹈团开始变成一个名存实亡的躯壳。
她从团里出来,心里面并没有什么主张,只是随着大流而已。别人陆续离开,她也跟在后面,因为团里的收入已经不能再养活自己了,她必须要有新的营生。榛生带着一帮人从“跑野台”里面当中捞到了一些钱,散了伙之后转行做了别的营生,联络渐渐地生疏了下来。
生计没有着落,但她仍有收获,她彻底地瘦了下来,或者是因为对于生计的焦虑,或许是因为身体各类的激素终于平稳了下来。她的脸盘子越发的明朗起来,眉眼也少了些许妩媚的成份,可她仍是一个学历不高、只会跳舞的女人。生计的事情一筹莫展,她只能做一些临工来度日。她做过化妆品专柜的小姐,走过商场门面的T型台,当过一段时间艺术学院的素描模特,那样的生活只有她甘苦自知。在生活的层面上,她仍然只能一些花花草草的角色,平凡里面有涉世未深的坚韧。
05.
赶到榛生的工作室时,榛生正在讲电话,电话那头不知是谁,只是见他一边说一边伏在宽大的台子上吃吃地笑,见她过来,便任性地讲了两句什么,挂了电话。可是他的电话很快就响了,应该是追打过来的,他任性地按掉,再响,又按掉,如此往复了几次,才平息掉。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眼睛里面还有一丝得意的成份,像一个胡乱发脾气且不讲理的小孩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年纪。
她也不理他,自己径直跑到模特那边,故意胡乱地翻了一通,重手重脚地找自己的衣服。榛生过来照着她的屁股拍了一记,她像小孩子一样嬉笑着躲开,并无半点尴尬。或许打打闹闹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亦或许她从未视榛生为外人。
榛生帮她从模特身上褪下衣服,小心翼翼地交到她手上。她接过来,仔细端详那些改动过的部分,又用手扯了扯关键的几个部位,然后钻到布帘子后面换衣服。榛生在外面收拾工作台上的一些画样的草稿、破布头、珠片以及一干零碎的物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感觉你瘦了好多?榛生讲话时鼻音很重,他自己说是年轻时练舞曾经不小心摔到过。开幕发表会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我哪里有瘦啊,还略微地胖了一点,只是最近一直为发表会的时候在外面跑,黑了许多。她忽然停下来手上的动作,倚在墙壁上,隔着布帘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电视台那边?榛生转过身来问她,又把话留了半句在口里面。
她从布帘子后面探出个头来,认认真真地回答榛生,这两天,我一定会抽空去一趟的。
榛生不讲话,双手抱着胳膊,安静地靠着工作台沿等她出来。
她穿了榛生为她新做的舞衣出来了,左右看了看一些关键的细节,然后在镜子面前抬了抬手,做了几个扭胯的动作。榛生贴过来,帮她一起找被疏漏掉的地方。
这边,怎么样?榛生征寻意见。
还好,这根系带是不是太细了一些,估计动作幅度再大一些,整个乳房大概会出来。她笑着说。
出来个乳房有什么要紧的,说不定还能在网络上弄出些动静来呢。榛生在开玩笑,他的别针已经卡在那个位置了。加一只蝴蝶的绣片在这边怎么样,固定一下。
她点头表示同意。
你最近怎么样?榛生装着无意地问她。
还好。她默默地说出那两个字,转身到布帘后面换衣服。
榛生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她知道榛生在说谁,但她并不愿意去接他的话头。
06.
他们按计划去北区的川菜馆子吃沸腾鱼,时间已经过了晚市的高潮。他们坐在二楼临窗的角落里面,闲聊发表会的各个事项。
榛生在上餐桌前照例又在惧怕热量和贪食美味间挣扎良久,最终不无意外地放弃忧虑,大肆地吃了起来。榛生转行之后,鲜少还会再去碰舞蹈,加之人近中年,身体发福势不可挡。
榛生说,等你的舞蹈教室开张了,我也去学拉丁舞好不好?你看我现在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她笑了笑,不作答。
她在团的附中里面念的专业是民族舞,后来整个团不景气的时候,忽然多出许多迎合观众口味的节目,于是她又杂七杂八地学了一堆新潮的东西,但终究不是那种能扎得下根子的,于是很快便忘记掉了。
团解散的第二年,她二十六岁,在试了很多临时性的工作后,终于在一间舞蹈教室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生计,教人跳拉丁舞。念书的时候,作为副修的课程,她只是粗略地学过一点点拉丁的基础课程,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后,却成了谋生的工具。
世间总是有很多这样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她在这一年的年底把自己成功地嫁掉。对方是一个教师家庭,丈夫、公婆和两个小姑都是教师,老实本份,中规中矩。她以为这辈子可以安定下来,不必惶惶然,可是最终还是没有一个善果。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因为一直没有生育,问计于医也于事无补。渐渐地,婆家人老实面孔底下多了一些心计,争执越来越多,最终一拍两散。事后,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当下,更多的是因为心里面不能确定的安定感,一路追逐它,并且最终失去它。
07.
她仍然教人跳舞,并且在这个圈子里面渐渐地有了一些名气。有一年,有一个女老板请她的搭档去黑池观摩,后来老板自己有事脱不开身,就由她顶了这个缺,难得的机会让她兴奋了许久。去到那边之后,才知道这项重大赛事居然是开放式报名,于是她跟搭档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趟了一下水”,没有想到误打误撞跳进了第四轮。等到两个人意犹未尽地回到国内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在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这个圈子里面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先是电视台的红牌栏目《文艺视界》为他们做了专题节目。她在镜头面前穿紧身的华彩舞衣,披着一头如藻的长发跳了一段吉鲁巴。榛生说她在电视上,身材热辣,舞技娴熟,有一股摄人的媚惑,是男人都逃不了。结果专题片播出很,反映很好。舞蹈教室里面多了一些慕名而来的新学员,清一色的是男性。跟电视的合作留下了良好的关系,逢年过节电视台录制大型晚会,也会让她去表演一段。有时候是伴舞,有时候是一个独立的节目,她都认真以待。从入行以来,她一直都只是花花草草的配角,一直期盼着能够有一个顶缺的机会,让自己彻底地解脱出来。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成功了,她享受人生这一段快乐的时光,她从未有过如此的自信与自满。
他的出现无疑在这个时节当中最锦上添花的一笔。他斯文体贴,有专业的素养,家世似乎很不错。更为关键的是他能够让她动心。
其实她一直不乏追求者,但不是那些涉世未深、不懂生活甘苦的小孩子,就是这里混迹江湖,浑身都能拧出二两油的老混混。他们当中有的会带着不可明说的目的过来学舞,想乘机揩她的油。她并不会给他们的当场的难堪,只是在移步转身之间,让他们感觉到她的拒绝。
她仍然是一个专业素养很不错的拉丁舞老师,在寂寞中舞蹈,年过三十,仍然有少女般妙曼的身材,只是这颗心已经苍老,如一朵素雅的花儿兀自地开着,只到花瓣已经发锈,才被他嗅到芬芳。
08.
他是《文艺视界》的制片人,有过婚姻和一个四岁多的女儿,或许是工作的日夜颠倒,整个人极度地瘦,一张骨架分明的脸远远地看过去只剩下一腮的胡子。他们因为拍专题片而认识,后来有过一两次你来我往的请餐。岁末晚会的时候,他是她这个节目的执行编导,帮他们排舞,调度一些幕后的事情。他做事干练,目的明确,几次相处下来,直来直去的性格让人觉得放松。一两天的时候,也会有工作到很晚的时候,他们一个组的人混到酒吧里面,他坐在她边上,一边听陈年的老歌,一边拍着自己的腿,她敏感地觉出她与他之间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升腾。
该来的都会来,所有的东西都不可以阻挡。他们在偏远的度假村里面幽会,开车去附近的城市随便逛逛。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开始对世情和变故迟钝起来,陷在那种胶着的状态里面不能自拔。她相信所有阅读过的关于爱情的文字,她相信那些文字并无半点的夸张和自欺,她在放弃对安定感追逐的时候,安定感已经慢慢地向她靠近。
她仍然有一丝的好奇心,关于他原来的女人。她见过他的女儿,一个发质柔顺的小孩子,眼睛明亮。她猜想曾经与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该有如何的容貌。她不曾问起,他亦不曾说起。
他的女儿刚刚开始学舞蹈,她有一次去接,在少年馆的排练室里挥舞着小手,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她给他的女儿买最贵的舞鞋,带她去动物园里面看大象和孔雀,小孩子不惊不喜,一副超越年纪的泰然表情。她无法猜得出自己是否是受欢迎的。
有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他们仍然要面对一个问题。他们逛百货公司,买换季的衣衫,他耐心的陪着,帮他拎东西。她用自己的钱替他和孩子买了很多。最后决定给自己一条素色的裙子,她向他征求意见。边上的服务员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他被视为她的先生,她没说话,用眼睛的余光去看他,他沉默,认真地看裙子上面的几何图案。
买好衣服,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路过一楼的首饰专柜里,她故意地放慢脚步,目光在戒指的柜台上连流。服务员很快贴过来,她立住脚,靠在玻璃柜上。可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挤在出入口的人群里面。她只能冲服务员点头示意,然后追赶上去。
09.
认识一年多的时候,她开始有一些动摇和不安定。他们之间依然甜蜜,他仍然斯文体贴,但他却永远不提关于他们的未来。她思前想后,决计还是要一个交待。
他终于给出了答案。我并没有离婚,我和她只是分居,她现在人在多伦多,请你相信我,我跟她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但我们现在因为一些财产和合约的问题,还不能解除婚约。如果你相信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请你给我时间,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她如凉水灌顶,整个人坐在冬日午后的落地窗前,捧着一杯热咖啡,仍然觉得有刺骨的寒意。在她最得意的时光里,她仍然摆脱不了她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一般的配角宿命,她站着的永远都是左三或者右四的位置,等待的永远都是主角的缺席。
她自信碎了一地,辞掉了教拉丁舞的工作,落荒而逃,并且迅速地换了手机号码。她害怕他会找过来,害怕去面对这样尴尬的境地,但她却仍留住原来的手机卡。有时候,她去练舞的间隙,她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地把原来的卡插回去,按开手机的Power键。她希望他或许碰巧能把电话打过来,或许会有一两条他发给她的短信还滞留在服务器上。但这样的意外一直没有出现。她会无意地看到他的节目,看字幕翻滚过去他的名字,知道他仍然在生活的原处,只是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她觉得心凉如水,所有关于安定的追随,都是像一场梦一样渐渐地散去,所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也只能是她自己。
10.
一周之后,她渐渐地有了一些自己的主张。她想开一间自己的舞蹈教室,于是跑去跟榛生商量。生活里面所剩下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榛生数十年如一日,一直在那个地方,想找他的时候,走过去便是了。榛生拿出一些钱给她,她执意不要。她这些年略微有一些积蓄,开一间舞蹈教室应该是足够的了,这便让她越发得觉得唯有自己才是可以靠得住的。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要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间舞蹈教室。她要在开幕前做一次自己这些年来的舞蹈发表会,她要在自己的舞台上当上主角,她要跳自己当年入选舞蹈团的那支荷花舞,她要跳和搭档一起跳进第四轮的拉丁舞,她要跳任何自己想跳的舞,她不用再做左三右四的配角,不用再当花花草草。
可是离发表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她觉出身体的异样。先是月事多日不至,起初她每天回家倒头便睡,并未注意这件事情,后来推算日子暗自吃了一惊,开始疑心自己一直以来都不太正常的生理周期,后来又把问题推脱给排演压力太大,过于劳神费力,过于精神紧张。直到后来经常犯恶心,身体虚胖,头晕目眩,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担心是身体的那些部位出了一些器质性的恶化。
她丢下一切跑去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心惊胆颤地等待结果。医生向她道贺,已经有三月左右了,因为她的运动量大,所以并不是特别得明显。胎儿一切正常,只是发育得比较缓慢,大人要注意营养……
她悲喜交集地坐在医院的过道里面,握着手机,不知何去何从。命运经常与她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她以为自己不可能生育,了却了与中规中矩教师家庭的瓜葛,而现在却有了他的孩子,而他却依然需要她来给予时间和宽慰。可是谁又能来安慰她,给她生活的解答。
11.
她在家中枯坐一日,关掉手机,不再过问舞蹈教室的事情,思前想后,没有一条路是最终抵达安定的捷径,她都需要挣扎,她觉出一点点的懈怠和放弃,然后决计再去医院。她打电话给榛生。榛生胡乱地套了一件衣服,一路飞驰着赶过来,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已经湿了半身的衣衫。
她拉榛生在走廊尽头讲话,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下。
榛生问她,你想好了?
她点了点头。
榛生又问她,你不会后悔?
她亦点了点头。
榛生过去医生那边,帮她在手术书上签了字。
两个小时之后,一团柔若无骨的血肉从她的身体里被清除出来。榛生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她,她睁开疲惫的眼看了看榛生,冲着他牵了牵嘴角,然后很快地昏睡过去。
她失血过多,需要留院静养。榛生丢下工作室里面一摊婆婆妈妈的事,在病床边上陪着她。人生总是在这个时候觉出荒凉的况味,如果给她一次选择,她或许会选择与榛生共度余生,但她知道榛生永远都不会选择她。
她的电话一直在响,所有琐碎的事情都迫在眉梢。榛生在边上帮她接掉了一些电话,推后了一些事情的期限。可是不能再晚了,她心里知道。那个原本属于她的舞台已经看到了盏追光的明亮,可是却又暗了下去。她在心里面叹息。
榛生说,不如把发表会推迟吧。
她摇头。
榛生喃喃地说,你这样子,肯定不行的。
她亦摇了摇头。
第二天,榛生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
12.
发表会那天,她一直昏睡到下午两点,在闹钟和手机闹铃的夹攻下,强迫自己醒过来,拎着自备化妆箱赶到发表会的现场。榛生在后台等她,为她准备好所有的衣裳。化妆师就位,帮她粘假指甲、画影调浓重的舞台妆,绑好头发,喷了若干的发胶,榛生的助理又帮她套好舞衣,化妆师在身体裸露的部分抹上亮粉。
担任串场的是榛生的一帮朋友以及她自己的学生,都是年青人,有初次登台的兴奋和紧张,大家都在后台手忙脚乱、闹闹嚷嚷。她觉得耳鸣,坐在化妆椅上几近昏睡。榛生站在她的身后,和她的搭档对视良久,手足无措。
时间已经接近六点,短短一个小时的发表会,她有一支民族舞的独舞,一支民族舞的领舞,一段拉丁舞的表演。
她在站在侧幕的黑暗里面,朝台口望下去。她看到台下的人们陆续地坐定,开始研究节目单,她看到了摄像机、照相机以及一些媒体工作人员在台前忙碌着。她看见了一些篮安放在过道的两边,上面缀着红色的绶带。主持人在台前三分之一讲了一长串的话,然后退到幕后……
灯光彻底地暗下去,她在黑暗中凭着直觉走到舞台的中央,然后伏下身子。音乐缓缓的响起,她看见了一缕光从头顶上照下来,她张开双臂向上伸展,想象自己是一株迎风的荷,然后把自己袖口上的珠片发出耀眼的光泽当作晨露在阳光下的闪亮。音乐激越起来,她开始单足旋转,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台下终于起热烈的掌声。
13.
民族舞的领舞,她跳得依旧很顺利,台下的观众或许是因为免费的关系,给予了很大的热闹,很多人伸出手来,给台上的人打拍子,她乐在其中,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只是在下场的时候,在二道幕处,她看到了一些重重叠叠的影像。榛生很快上来扶她,她冲他摇了摇手,逞强地站直身体,可是脚下似有千层棉般松软。
串场的节目是她学生的表演,四个种类的拉丁舞的基本的舞步挨着跳一遍,她给他们排了队形变幻,场上亦有纷繁的舞台效果。
榛生摸着她的头说,你在发烧,下一支舞,你不要再上了。
她的搭档在边上点头,后台的人慢慢聚拢过来。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榛生唬下了脸。
她忽然流下了眼泪,哭着说,你让我去跳吧,为了它,我连孩子都不要了,你让我去跳吧。
台后的人都聚了过来,怔怔地看着她。她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孤苦无依地把头靠在榛生的身上。
榛生抹了一把脸,随即让助手扶着她去换舞衣。榛生跟她的搭档讲了一些什么,又去灯控室交待了一些什么。
她还是上场了,随着音乐扭动着她曼妙的身姿,胸口的系带上的那只蝴蝶仿佛有了生命,随着音乐翩然地飞舞着。她身边的搭档一路小心翼翼,给她扶持的力量比平时大出许多,可她忘却了这一灯光下的一切。她想起小时候,在排练结束后,一个人站在舞台的中央,自己演给自己看的场景,幻想台下有很多人的目光和掌声。
就接近结束了,最后一个抛接的动作,她只要握牵搭档的手,然后顺势侧身下去,然后回首扬起手臂,一切就是一个完满的句点。可是她还是失败了,她的手太松,被牵着借不到力,结果重重地侧摔在舞台上。灯光师变通地只留下了追光,男伴独自一个滑步跳开去,在离她很远处摆了一个定点的Pose,留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有人在黑暗里匆匆地向上扶她到幕后,后台一阵大乱,可是台上依然有音乐在响,台下不知就底的观众中再次响起掌声和尖叫声。
14.
深夜,她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苏醒过来,身边只剩下榛生。
她仍然穿着那只缝着蝴蝶的舞衣,只是一双舞鞋不知踪迹。
她对微笑着对榛生说,谢谢。
榛生摸了摸她的头说,傻丫头,你把自己逼得太辛苦了。
她咧开嘴笑,真得就像小孩子一样。
她对榛生说,我想喝粥。
榛生微笑着答应她,转身下楼去帮她买。
在医院二十四层大楼的楼顶,她立在通风和水路管道中间的空地,风与她擦身而过,呼拉拉地扯着她的裙角。她觉得舒畅,身体里面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滋长,她开始扭动起她的腰肢,舒展开她的双臂,所有音乐音符都从她的脑海里面浮现出来,她在里面纵情地跳跃,与它们嬉戏。
有一股灼热的液体沿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她并不觉得痛,仍旧跳着。她是今夜唯一的主角,整个城市都是她的观众。她无比的沉醉。
数千公里之外的天空,有一轮皎洁的月亮,安详地端望着这方小小的舞台。在这幢二十四层的大楼上,在数根管道的中间,有一个穿紧身舞衣的女子,将自己的身体涂得很黑,脸上的妆容太过纵情而开始残败,在城市微红的光影里面,只看得见她身上珠片的细碎反光以及一地忧伤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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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几乎是一分钟不停地把这个故事写完。晚上六点多坐定在电脑面前。写完这个故事抬眼便是十一点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来得如此地顺畅。或许它在我的心里面已经住了很久。所有的文字都只是一个外壳。里面所包含的关于一些人生话题的探索从来都只是留给愿意去认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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