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左叔
在《大自然的社交网络》的第十七章,也就是最后一章《关于科学的语言》中,这本书的作者德国自然保护主义者彼得·渥雷本以极短的篇幅简述了自己一脚踏进业余写作者行列的经过。
1964年出生于德国的他,从小就立志在自然保护领域做出一番事业,曾经在德国林业管理局做了二十多年“体制内”的公务员,后来为了实现自己的生态理想,辞去公职在德国埃菲尔地区领导并管理着一片环保林区,致力于恢复这片森林的原始生态。
因为要宣导环保理念,势必就会面对参访游客和媒体镜头,这应该就是他涉足写作的开端,当然更应该感谢的是提醒他用口述录音机及时整理讲解内容的家人。口述整理这个关键性的细节,也让我理解了为什么读他的这本《大自然的社交网络》时,总能看到章节与章节之间留有“且听下回分解”的影子。
和我们很多平常人初次面对电视镜头的感觉应该差不多,1998年第一次“触电”的彼得·渥雷本既紧张兴奋又满怀期待,面对播出的电视画面多少还有一些羞怯之心。然而,家人没有对他的表现大为赞叹。他从孩子们开始数他每句话中重复了多少无意义的、像“呃”这样的语助词,意识到在表达过程中语言流畅度的重要性。
在带团讲解的过程中,面对面与参访游客交流,彼得·渥雷本从对方疑惑不解的表情和不断衍生的提问里,发现自己在叙述讲解里运用了太多对方尚未掌握的术语,这也让他觉察到表达讲解需要先设立目标对象。一套讲解词并不是普遍适用的,它需要根据不同的对象进行适度的调整。
我认为,形成他现如今“饱含情感”的写作语言风格,关键性的因素是他在做讲座时的体验。他认为做讲座时观众的反应是最为直接的,“因为只要有一个观众耷拉下眼皮,我就明白了,我的叙述有多枯燥”。是“事无巨细从生物化学角度解析所有生物的细节”,“将动物和植物视为带着基因程序的全自动生物机器”,还是“将客观事实,用充满感情的话来阐述,使您能充分领悟到自然有多富饶”,从而达到他的宣导目的,让人们明白“善待我们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以及尊重它们所有的神秘特质”。
很显然,彼得·渥雷本选择了后者,“我放开了自我,让我的心而不是我头脑来说话”。书中比较典型的语言风格,如“母树能够通过根系,感知它脚下的树苗并且可以辩出这些树苗是自己的子女,还是其他同类的树木。而且母树会将根系与自己的子女粘连,并以此给予子女成长所需的糖分溶液,也就是真正的乳汁”。然而,这些饱含“人性”的“心声”却遭遇到了反对的声音,大部分“林业领域的批判者”认为彼得·渥雷本的叙述语言“太感情化”,“将树木和动物拟人化了”,“在科学范围内是不正确的”。
为了口头表达得更加流畅,我们需要反复练习和修正自己的语言习惯;为了写作文风更加生动有趣,我们需要一些更具煽动性、更有情感共鸣点的字眼。我们追求更易于接受、更便于传播的表达效果,势必会迎合目标对象的需求,调整改变原有设想和深度。
于是我们看到,彼得·渥雷本出版了一系列与森林环保自然生态相关的书籍之后,读者观众在接受认同其宣导的理念的同时却衍生出意料之外的“反噬”效果。“拟人化”了的草木森林、飞禽走兽,让心生侧隐、“不明真相”的观众读者们,开始抵制一些也许合理的“反自然”行为,越来越多地质问“为什么人们要在森林里使用一些重型机械设备”。
在表达思想观念的时候,我们会本能地依赖语言文字。在现有的条件下,我们无法找到比语言文字更为便捷的工具和载体,借助它更为直接的力量去说服别人认同我们的观点。然而从精准度和传递效果来看,我们同样也在本能地排斥和怀疑语言文字。因为它在说出口和落下笔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绝对契合我们思想观念的可能了;当然,它在面对观众读者的时候,同样也存在被误读曲解的可能性。
我们无法保证,说出来的话,写下来的字与我们脑海里的想法完全一致,我们总有词不达意的时候。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反复练习来提升表达的精确度,但我们无法控制别人如何看待我们的语言文字,也无法保证他们能够从中领会和体悟出与我们表达出发点大体一致的思想观点。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想法以更便于接受和理解的方式提供出来,让观众读者站在自己的认知体系和立场角度上,挑选出自己认同理解的那一部分。
我理解彼得·渥雷本在这个问题上的焦虑,以及在这本书的最后还要缀言几句为自己说明澄清的行为。这个焦虑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度”的把握问题,比起在“观点的深刻”和“语言的生动”之间找平衡,更难的是在“做自己”和“求认同”之间找到一个折衷的支撑点。本质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会有无可避免主观以及片面,我们每个人都自带立场去理解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即便是有“求同”的目标,“存异”依然是我们的出发点。
我欣赏彼得·渥雷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和实践,在寻求观众读者认同的同时,他并没放弃自己独道的见解,而是在对方更为接受的语境里“夹带私货”。在彼得·渥雷本的笔下,“草木无情”是人类的误解,森林生态系统通过植物根系、菌丝、环境温湿度、营养元素、生物信号等系统织成了一个巨大的、更为复杂的网络。“‘森林互联网’由菌类组成,它们呈丝状,从地底生产出生,将树林与其他植物联系到一起”。植物虽然无声无息,但也有近似于动物各类生存诉求,而且它们正以被我们忽视掉的方式传递这些诉求,将一个又一个看似独立分割的个体,交织成一个混沌的系统结构,而循环、代谢、重建、构造等等重要节点,都是这个巨大网络中极具生机的力量。
彼得·渥雷本以“感情用事”方式阐述了,狼群与鹿、鹿与河道植被、河道植被及水土流失、河道植被与鲑鱼、鲑鱼与熊、熊与植物的营养来源、昆虫与蚯蚓、果实与候鸟等等之间此消彼涨的关系,“人类过度输入的营养,会立即进入自然的营养循环,以至于动物的人个体数量也会爆发式的达到新的高度”,“在过去的十几年间,林业经济以及捕猎行为彻底改变了原始森林中生物的原本关系”,用以说明“在大自然中不仅每一个齿轮与其他齿轮相互啮合,所有的一切都与其他要素相互交织成一张大网”的观点。
这些对我们而言,既是常识的补充与延展,同时也是在引导我们以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家中“圈养”的盆里的绿植以及“囹固”于城市街道两旁小方格子里的行道木是何等的孤独与无助。在读完这本书之后,我意识到人为的干预割裂了自然事物之间原本的循环和链接,近而产生一系列不平衡、不稳定的因素,而环保的诉求在去除人为干预自然的同时,也需要思考人类社会如何在现有的基础上保持好物质维系的问题。
同样的事物,在每个人的眼里,会呈现不一样的属性;同样的事物,即便在同一个人眼里,也会因为观念接受与认同,近而产生不样的属性。这就是“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之间所折射的禅味。彼得·渥雷本在书中提供“见山是山”的直观性,宣导“见山不是山”的差异化观点,本质上是期待读者观众能够从中收获到“见山还是山”式的领悟和体会。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观众读者都能走到“见山还是山”的那个层次,但是反观我们一些比较常见、急功近利的观念宣导,我们还是有诸多可以改进的空间。那些以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形式而来的宣导“见山是山”,因为给得太满,几乎不留空间,让人无法分辨思考,更无法提出“见山不是山”的置疑。在灌输式的被动接受之中,一定会有被压抑了的反弹情绪,很容易滋生出“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态度。而经有引导、启发、讨论和思辩的过程,除了会激发创造更多的灵感火花,找到属于读者观众自己的“见山还是山”,其实也是会宣泄和释放“异见”本身自带的敌对情绪。
这让我想起“标榜”自己是档“严肃辩论节目”的《奇葩说》。《奇葩说》第五季的导师团队里有经济学者薛兆丰教授,作为经济学领域的专家,他在面对诸多并非经济学领域的辩题时,几乎都会给出一个经济学视角的解题方向。表面上看,他并没有迎合观众易于接受和认同的需求,而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自说自话”,甚至需要动用PPT来解释相对专业的概念,但在这个诉求“差异化视角”的节目中,他提供了与众不同的解题思路本身其实也是一种“迎合”。
在屏幕上看到他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地置身于综艺化的节目环境里,会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在我看来,这种极为明显的“错位感”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议题。保持多样性和差异化,提供探讨问题的交流平台,也许正是这档节目在经历多季演化变革以及不断被“阉割”之后仍有一线生机的原因,而薛兆丰教授的存在,同样也证实了即便是在一档综艺节目中,“包容”也是极为重要的。
我对于“包容”的理解相对简单,那就是“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在彼得·渥雷本的另外一本著作《森林的奇妙旅行》中,他提出了“人类来源于草原,深遂而黑暗的森林常同恐怖故事联系在一起”,这种恐惧的心理模式在进化的历程中写进了我们的基因。他举了几个例子:如人类直立行走后视觉感官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更能有武之地,人类的食物大多数来自需要生活在光照充足环境中低矮的禾本植物等等,证明人类在自身繁衍和改造自然的进程是“去森林化”的。
沿着他这个思路,现如今我们极低的全球森林保有率、极少的原始森木净土,只能是必然的结果。我们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热爱森林的,也愿意为自然生态环境保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对于我们这方面的想法,彼得·渥雷本说,“它是我们在自己家乡还能找到的最后一个尚未受损的生态系统”。字面上来理解这句话就是,我们的热爱基于某种失去的焦虑。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如果只读这一句可能就会有点不高兴,一腔参与环保的热情轻易被否定了。可是静下来想一想,我们可能还没有读明白他这句话背后更深层次、值得我们深究的意义。这种情况,更需要我们以包容之心看待,联系上下文看他想要阐述的观点,然后在尊重他表达观点的过程之中,坚持或者修正自己原有的想法。没有包容,就不会有接纳和理解。
回到《大自然的社交网络》这本书中来,彼得·渥雷本在书中所阐述的事物关联的因素并没有太多的在这本书中所呈现出来的环保理念,是强调减少人为干预、强调自然万物之间的彼此关联、强调保持好物种的多样性。他忧虑“真正拥有几百万物种的热带雨林,也必须建立在所有菌类、昆虫和脊椎动物回归的基础上。这些我和需要非常特殊的生存条件,以到于热带雨林的回归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是他对自然的认知和理解。我觉得这样的认知和理解同样适用我们人类社会,不同的声音消失容易,重新回归却很难。这个世界的丰富与精彩,正是因为我们彼此和而不同,而包容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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