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还有多少个你

一生之中还有多少个你

文图 | 左叔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并不知道台青的本名叫什么。她没有问,台青也没有说。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她们一直有这样的默契,仿佛这一问一答都显得特别多余。

她们结识于电脑和网络还没有普及的年代,门户网站羽翼未丰,社区论坛风头正劲。那个时候,她还在读汉语训诂学研究生课程,导师办公室里就有两台连着网的电脑。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处境,让她脱开了穷学生的尴尬,以查阅资料等由头长时间挂在网上,无所顾忌地一头扎进那片深海里。

那是一个私人架设的论坛,名字取自亦舒的小说,叫“圆舞的天空”。她初次见到台青昵称就会心地笑了,觉得她们此生一定会遇见,不在圆舞的天空,就在不羁的风,因为她在网上一直管自己叫尹白。

读高中后,她开始嫌席娟太过甜腻、三毛太过柔软、李碧华太过清冷,唯有亦舒带着陌生的语感,讲世俗间的烟火故事,似寻常却又不是直白的寻常。

故事很多,情节各异,但爱恨痴缠大抵相似,仿佛港剧里来来往往的熟面孔,那些男女这出剧是情侣,另一出剧是兄妹,裹挟着一种前世因果般的玄妙。

事隔多年后回想,她觉得也许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当年香港还没有回归。身处在闭塞的环境之中,总是期待着有什么能够将自己拯救。

起初,她俩只是论坛站内信往来,后来觉得聊得不过瘾便开始通长长的电子邮件,再后来她们成了各自即时通信工具上的第一个好友。那个时候,QQ还叫OICQ,她那个五位数的账号一直用到现在。

她们偶有长夜无眠式的对谈,隔着网络聊阅读感受、生活琐碎以及困惑烦恼,心里虽知距离遥远不可触及,却常有坐在对面鼻息声可闻的错觉。她始终认为此生能够有幸认识台青是件幸福的事情。

同一届读大学,本科专业都中文,彼此的故乡一江之隔,她们越聊便会发现越多的相似之处。只是台青出社会早,已在杭州一间杂志社里谋得差事,而她仍旧为毕业论文以及靠什么谋生而烦恼。

专业冷门,她除了留校或者考公务员,其他前程都有忽明忽暗的不确定性。她羡慕台青,可台青也有自己的烦恼。是留在尚有体制可言的杂志社等待终老,还是放下一切出去闯荡一番。

台青想辞掉现在的工作,去深圳试试。台青对她说,世界那么大,总不能一直偏安在杭州,读了那么多纸上的香港,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她问台青,有什么放不下的。台青答复她,肯定不是现在的饭碗,而是一个人。

春日将尽,院系学生会组织毕业旅行。她因为毕业论文仍不见眉目,本是不打算前往的。后来得知要去杭州,第一时间就想到可以约见台青。

台青听闻后,隔着网络热情地说,只要你来,我一定抽时间陪你去西湖边喝咖啡。

她们如愿见了一面,就着雨雾迷蒙的湖光山色喝了一杯咖啡。眼前的台青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衣着打扮也是亦舒笔下职业女郎般的干练。相较之下,她那一身被雨打湿了的长衣长裙就显得狼狈累赘。

网络上的热络变成了见面时尴尬的沉默,她很懊恼自己生性过于木讷。好在台青一直在找话题,问了她怎么忘记带伞、工作找得如何以及接下杭州行程等等。待她内心觉得安定了些,却也到了告别的时刻。

临走,台青将随身的一柄长伞留给了她,又嘱咐她出门注意安全。她起初执意不肯收伞,台青猜到了她的顾虑,便对她说,我朋友的车子就等在外面,要不你随我来见见那个人。

她撑伞将台青送上了车,见到那个台青口中放不下的人。那只是个长相衣着、神情气质都寻常的男子,甚至连牙齿咬合都不太整齐,开了辆白色的雪铁龙,见到她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个时候,她的爱情经验几乎等于零,勉强能算将学生时代那几封不曾具名的情书。那个牙齿咬合不齐的男人出现在台青的人生里,更让她有种错位感,总觉得纸上读来的多半是一戳就破的虚妄。

杭州一面后,她们的联络疏淡了一些。一方面是见面时的尴尬郁结在那里,另一方面则是彼此人生都在经历着变化。她被是“留在大城市找份不是太体面的工作”,还是“回苏南老家小县城考公务员”的人生选择左右着。

她终究还是遂了父母的愿,考上了公务员谋得个闲差,在史志办编年鉴,日子过得按部就班。她工作没几年便结了婚,嫁了个也有错位感的男人,先生了个女儿,隔了五年政策放开,又添了个儿子。日子被居家琐碎碾成了流水,她唯一能坚持便是隔三差五写点什么。

台青在她的眼里则是掌握了人生的主动权,辞了工作,去了深圳,先在一间报社做记者,尔后又去了画家村做了艺术品经纪,再后来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总能见到她天南海北地满世界跑。

台青第一时间去了香港,并给她邮了一套港版亦舒文集。那个年代这样的东西颇为珍贵,她好久也没有舍得拆开。后来台青频繁地往来深港,偶尔会给她邮一些港版的书籍和唱片。她有好奇地问过台青,香港怎么样?

台青迟疑了片刻,回复她,你最好自己有机会来看看。她想着,香港总归是要去一趟的,最好是等到孩子再大一点,可以带去海洋公园、迪斯尼乐园的时候才好。

那几年,博客正在风头上。她写居家生活,晒一日三餐、孩子院子、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台青也写博客,但很多都与工作相关,人物采访、推荐画作、四处风光,只字不提私人生活。她们之间鲜少再有即时通讯工具上的长谈,但多半都会出现彼此评论区的“沙发”上。

又隔了几年,博客热也过了,大家都懒得写长文,纷纷跑去偷菜、抢车位、玩微博了。她们也转到微博上互相关注,靠着彼此点赞维系着互动联络。她自己的微博里是一双儿女,岁月悠长,台青的微博则是东奔西走,来来往往。

她说不上是好奇,还关心,她一直都觉得台青去了深圳之后感情生活变得极为隐秘,可是台青不主动张口,她也就不好意思提起。她只是隐隐地知道,台青有个交往中的香港人,是个大学教授,年纪差了一截,可是为什么没有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她想关心却又不知道怎么张口。

她也有想跟台青说却不知道怎么讲出口的话,比如她现在的婚姻并不像她晒出来的那么美好。她男人在外面大概已经有人了,她隐忍不发作,大概也应验了台青曾在微博里写过的那句话。

因为永远不易得,所以我们容忍虚假,得过且过。

微信一出来,她们第一时间互相加了,热络地聊了几天,尔后再次慢慢地平淡下来。毕竟彼此生活境遇相去太远,当年再热络的话题也无法将人从现实困顿中拉回,青春一去不复返总让人觉得伤感。

平淡的交集中,她经历着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子女抚养权争夺等一系列的变故,却在朋友圈里面只字不提,晒出来的几乎都是读书感受,一派的清新文艺。台青的朋友圈则变成世俗起来,既有频繁往返深圳与她一江之隔老家的频率,偶尔还有民间偏方、求医问药、心灵鸡汤的转载。她猜想台青大概有难处,多半像自己一样不愿意声张而已。

所在城市开放了自由行,她也恢复了自由身,终于如愿去了一趟香港,逛了二楼书店淘旧版的书,也在太平山顶欣赏了满城灯火,华衣美厦边上就是局促骑楼前铺陈开来的各色招牌,想看的不想看的,都直白地摊开在那边。

她没有告诉台青自己最直观的感受是,香港既如字面的那样,又不全然是字面上的那样,如同她刚刚结束的婚姻一样。

隔了一段时间,台青在微信上主动联络她,提及想借点钱周转一下。她的第一反应是台青的账号被盗了,自己摊上了传闻已久的诈骗。在确认是台青本人后,她却忽然不敢多问借钱的原因。

她让台青说一个数目,台青讲了一个数字,她觉得在合理的范围内。台青说一定要立个字据,拍照传给她。她说,不必了。她决心借出去,其实就没有打算能够收得回。

她问台青要了手机支付账号,将钱打了过去。那个账号是当年台青与她经常通信的邮箱号码,下面缀着被隐匿了一部分的台青的本名,王*萍。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内心里涌出恍若隔世般的错觉。

借完钱之后,台青就消失了,微信朋友圈里没有更新状态。她几度想点击头像问台青的状况,又怕被误会是催逼归还借债,于是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些时日,她看到台青贴了一束白菊的图片,送别她已经不再受人间苦痛折磨的老母亲。

隔了快一年,台青主动联络她,还上了那笔钱,又提及要到苏州参加一个同学会,问能不能在同学会后,约个时间抽空见上一面。她这才放下心来,按着约定的时间,她开车前往新开幕的诚品书店。

她们在立有年份书签的长阶前碰上面。台青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换了一身飘逸自在的波西米亚风,如瀑的长发垂及腰间,而她的衣着打扮则陷在居家生活里,盘着发髻,显得特别的世俗寻常。

十多年不见,她们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只是空间换成了书店底楼一间以手冲胶片为主题的小店。她知道内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台青讲,但四目相视时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于是,她们只能又重提少女时代的话题,在冷场时看着落地窗外。窗外数柄印着店名“当年”的遮阳伞,像泄了气一般被收拢成一束,仿佛一个个孤寂的背影立在纷飞的细雨中,就像她们选择独自扛着人生变故一样。

她忽然觉得,她与台青本质上是一样的。台青看过了世界,她经历了婚姻,那些原本在字面上的事情,因为去试过最终呈现出它们本来的坦白的样貌。台青跑再远也被故乡的人情世故牵着,而她再如何的隐忍顺从,内心里也有摆脱这一切的勇气。

三层楼的书店,她们像许多认识多年的闺蜜一样,牵着手细细地逛过。路过陈列亦舒作品的书柜时,她们看到内地再版书的装帧设计都不如当年台青邮给她的那一套港版的,免不了再度感慨起来。

聊着聊着,便说起了那个早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的论坛来,很多当年琐碎的事情蜂拥而至,又急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青春一样强留不得。

台青趁她去上洗手间的空档,买了一些孩子用得上的文具送给她。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礼,只能央着台青改签高铁票,一定要吃完一餐饭才好安心。

餐后细雨依旧,她虽不熟悉苏州城区的路况,但仍旧执意要送台青一程。结果全信了导航,就在她快进苏州站南广场时,因为紧跟在一个大巴后面,错了一个路口进入隧道且不能调头,于是只能在将错就错地将台青在隧道里的接站口放下。

没有一个停靠点,连个郑重的道别都没法给。她只能嘱咐台青,别忘记了拿上车上的折叠雨伞。台青说,顺着接站口走到送站口,应该也用不上雨伞的。

她说,万一到下火车的时候,那边也在下雨呢?台青愣了一下,便不作声了,拿了雨伞下了车。

排在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她也只能发动汽车,挂上档位往前走。后视镜里,台青拿着雨伞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

然后,车子出了隧道,雨点在车窗上劈啪作响,雨刮器左右摇摆晃动着,忽然就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在心里想,不知道她们此生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而她满腹的话是不是依旧不知当讲不当讲。